人们都说，拳击场上没有永远站着的斗士，新王打倒旧王，后起者再打倒新王，到头来，试图出拳的人都倒下了，只有一种存在能够常胜不北——“规则”。

这是第九回合的2分36秒，雷挣扎着尝试起身，左腿一颤，又触落回地面。

拳击台上空，“规则”在盘旋，无声无息，像幽灵，像鹰隼，高高徘徊，伺机而噬。半空中，鲜红而巨大的数字不断跳动，精确到微秒级的标准时间格式下，一双同样鲜红的“瞳”在顶棚的阴影里明灭，积蓄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规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没人看得清它的全貌，人们只知道它已经取代了助手、医疗小组、评审会，如今的拳击场上，裁判员是除两位拳手外硕果仅存的自然职属。

我缓慢而用力地在雷眼前挥舞手势，第三次喊出八秒的倒数，倒数距“1”愈近，我的吼声越是嘶哑和延宕。在过去，这是“规则”所承认的仁慈，是裁判员的专权，或许只要倒数声再多半秒，雷就能重新站起、出拳，但现在，高处的“瞳”微微偏转，红色数字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倒数的任务，它俯瞰着台上半伏于地的那个人，似乎在嘲笑我的徒劳。

我知道，裁判这个职位也即将被取代，虽然新的替代品还只是在试验中，但人们都相信它对“规则”比人类更加忠诚。曾经我以为，没有人比蒙冤者更信仰正义，为了维护身为拳手的尊严，为了守住这四米见方的空间里的道义，我放弃了挥拳应敌的权利，做了裁判，但今天，我所捍卫的和我所希冀的之间，第一次发生了龃龉。

我抬眼瞥向空中的数字，谨慎地掩饰自己倒数时的私心，在窥不到顶的高处，一只赤黯的眼眸隔岸观火，“规则”就在那里。

雷还是站直了身体，擂台下，喧嚣与喝彩霎时四起。

场馆里光线一如既往的压抑，台上因此格外光明。一个人如果站在拳击场上向四周望去，他只会看见漫无边际且意义不明的黑暗和鼎沸，像一座座起伏连绵的黝魆山岭，重重围住中间的明亮。“山岭”外不是远方，不存在出现黎明的可能性，拳手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对手，专注于寻找胜机，这是拳击运动员的职业素质所在，但这次，雷起身后却在那片不可能看清的阴影中张望寻找着什么，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我高举双臂，张开手掌，向四周——主要是向上方的“瞳”示意未与选手发生肢体接触，之后，我看向重新起身的雷：这位昔日拳王如今已难掩老态，新修剪的短寸根根竖立，依稀有当年的气势，鬓角却已微尘，左边额角上虬起一块蜈蚣似的显眼疤痕，岁月稠迹，于这份旧日的勋章之上蒙了一层陈灰和汗水。

我们是旧识，彼时我们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他打败过我，而后功成身退，离开了拳击场，我则一直留在这里。雷正式宣布复出，这让很多沉湎于拳王昔日盛景的拳友，包括我，多少感到了一种阔别已久的振奋。

起初，大家都觉得这场较量并不悬殊，虽然是由老拳王主动筹庄发起，但所有人都默认了他的对手才是“挑战者”。人们并不怀疑雷会捍卫住自己的传奇过往，一拳搏回荣誉，就像曾经那样，金腰带、爱慕者、天价奖金……他将靠自己的拳头赢得他想要的一切！但战至此时，这漫长如年的第八回合，关注这场拳赛的人仿佛都听到了传奇落幕时的沉重喘息，失望和叹惋在这方拳台周遭萦锁不去。

第九回合，2分52秒。

“挑战者”两轮一二连击被雷格挡阻下后，向擂台左侧交换步伐，一击惯用手的重拳，猝然袭向老拳王未及变化的头部右侧。雷勉强下潜闪身，躲开了这一击，自己却下肢一软，单膝撞倒在了地上，下一秒，他迅速起身，双臂直起护住头脸，向我闷声点点头，示意还能继续。这时，高空上的那只“瞳”响起了刺耳的电子蜂鸣。

响铃！第九回合结束！

“规则”的裁定结果出得很快，“挑战者”本回合取胜，累积10分，雷由于在本回合对抗姿态不佳，有效击打较少，只得到败者保底的7分，目前总比分为“挑战者”83分：雷79分，雷暂时落后。

分差不算大，但局势对雷而言绝不乐观。10-7意味着胜者在本回合中有两次或一次压倒性优势地击倒了对手，雷颓势已露，而后面还有整整三回合攻防，以现在的状况，这位老拳王离真正的落败已不再遥远，甚至此消彼长下，极有可能是以被KO击倒这种最彻底的形式输掉比赛。

不是没有人想到过当下这种局面。

拳击是以屡仆屡起的昂扬姿态不断进化的运动，这项无关人体外部装置的竞技至今保持着最原始的形态，归根结底，是纯粹于两个人躯体力量的搏杀，但也因为同一缘故，如今拳手之间数值的比较往往能够直接预言比赛的胜负，反应时限、出拳速度、单臂力量、核心沟通发力极限……在当前技术能够监控的所有数值中，仅存的或变量几乎只有玄之又玄的“精神力量”，因此，如果有人在赛前就取得了两人的数据，那他很容易就能预见当下雷的困境，但知道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种选择，拳击的魅力正在于此，人们相信在那光明中心，总会出现奇迹。

“规则”超然地旁观着拳击场上人类之间的争斗，从不带半点情绪，场内罕有人能保持同样的淡定，“挑战者”算一个，他认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场下渐渐响起的关于新王的呐喊声仿佛也印证了他的自信；拳击场的另一角，雷却同样有些出神，他瘫坐一隅，心游万仞，似乎忘了此刻还在擂台上，正面临生涯暮年的逆境。

在极其宝贵的休息时间里，雷用了二十秒理解教练新上传的战术调整，补充水分和处理伤口用了十五秒，余下的二十五秒都被他用来向台下眺望。我不知道他用倦怠的眼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往日那个蓬勃的、披挂着满身荣光的自己，也许是支持者们渐次离去的背影，也许根本和此时此刻、与拳击无关，只是一些更具体的、他所珍爱的事物，或者人。

其实，我应该知道，只是我也在试图从矛盾中做出抉择。

“嗡——”

开始铃响，打断了一切，这是又一回合新的搏杀！那枚赤“瞳”光芒大放，明明如焰，照亮了黑暗中许多激动的眼神，其后，红芒骤黯，回合倒计时再次从三分整开始。

总要有个结果。

我如此自语，看着雷和“挑战者”，水平展开的双臂骤然向中间合拢，下坠。

刺、摆、勾、一二连击；刺、摆、勾、一二连击；刺、摆、勾、一二连击……

“挑战者”完全放开了节奏！他的拳力大势沉，沾之即收，在训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连击技行云流水般展开，第十回合已过去近四十秒，雷疲于防守，甚至没有机会组织哪怕一次有效反击！

忽然，“挑战者”主动打破自己的节奏，快速变式，一记上勾重拳越过雷的小臂轰在他的肋腹之间。老拳王重心被迫向后，踉跄了许多步，捂住伤处，退到了擂台边缘。

剧痛！难以言喻的剧痛！

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拳击在旁观者看来是两股力量的碰撞，但实际上，大多时候并不存在同时的进攻或防守，真正的对抗往往只会发生在一人发力与另一人的阻抗之间，这就是拳手不能放弃抗击打训练的原因，即使人体一时分泌的肾上腺素能使其承受的上限再度提高，但一旦对痛觉的防守被瓦解，拳手也就失去了对抗的资本。

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的起伏却并不分明，外人无法知晓这一击造成的伤势如何，拳手本人也会因暂时性的痛觉迟钝而对自身产生误判，这种时候，裁判应该配合医疗小组检查伤势，必要时中止比赛……

场馆顶棚悄无声息地睁开许多只鲜红的“瞳”，它们列阵下行，纪律严明，迅速降至台上，悬停在雷的身边。

“运动员左胸浮肋疑有裂损，继续比赛有75.8%的概率彻底断裂，断骨将存在伤及肺部的风险，建议立刻终止比赛。”

最高权限暂时还在我手里，我望向雷，他也看向我，周围的议论声在迟疑间渐渐轰鸣。

不该这样结束。

我点点头，飞快跳过“规则”对裁判结果的三次警示响应——雷能坚持的时间不多了。

拥有赤色瞳孔的幽灵们回到了洞穴顶部的巢里，悬浮在空中的巨型时间开始流动，从台上刚刚发生的交涉来看，比赛即使能够继续也必然非常勉强。

然而，雷在逆境中的韧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第十一回合的终止铃在两人的抱缠中惊响，铃响将近两秒后，两人依然没有分开。

“挑战者”似乎对这种僵持非常恼火，他暗中提膝，撞上雷之前受伤的部位，终于，在山呼海啸般的嘘声和我的发力制止下，两人挣开了彼此。

雷满脸痛楚地半倚在擂台边，等待这一回合的结果。虽然经过我的坚持，“挑战者”因刚才最后的行径被处以偶然性犯规，但第十一回合还是以“挑战者”-雷，10-9告终。第九、十、十一，接连三个回合雷都落后于“挑战者”，按照当前比分，如果最后一场无法上演绝地KO的奇迹，雷几乎败局已定。

事实上，这位不复往昔的拳王能在如此艰难的境地下，依然撑过了这两个回合，甚至一次都未被击倒，这在很多人看来已经堪称奇迹，今日这场胜负终于不算遗憾收场，但只有我和雷知道，不能这样结束。

奇迹拥有逆转常理的力量，而常理通常源自人们对已知的迷信，打破常理需要否定自身，而此时，在雷与“挑战者”之间，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认为后者更接近所谓“奇迹”——

“规则”之下，刚刚投影出了一块灿金色的LOGO，一只硕大无比的拳头，仅裹了一层绷带，棱角分明，朝天击去，充沛的力量感震撼了场内所有人。

“763lb/175.16lb （最大瞬时拳力/身体净重）”

包围着拳击场的那些阴影陷入了一片寂阒，场馆安静得有些不真实。

“挑战者”打破了多年前由雷亲手创下的最大拳力及转化率记录，这是一个即使放到下一量级也绝对傲人的华丽数据，而当年，雷的记录被评为该量级拳击运动员的生理阈值之一。

此刻，没有人还对奇迹抱有期待。

半空的投影正在从各种角度反复重现着第十回合的那一记上勾拳，霸道，迅疾，不可阻挡，那声沉闷的冲击，像撞开了一个新时代的大门，撞响了新王书写传奇的伊始之钟。

自幽暗的沉默中，一个矮小的身影悄悄靠近了擂台，来到雷的身边。

擂台底下瞬间睁开不计其数的“瞳”，升空，团团围住了来者。

我赶忙截止了“规则”中掌控场外秩序的部分指令，赤瞳缓缓散开，而我的沟通权限也因为与“规则”的屡次冲突而降至了最低，裁判员只有三次修改判罚的权力，为了让雷能继续留在场上，我已经与其斡旋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步。

这一切值得吗？我想指着雷，指着他身上几乎不可逆的伤处质问他。

——尽管我知道，他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靠近自己，雷赶紧推开医疗程序，抓起一块冰袋按住了脸颊伤口。他勉强掩下痛苦，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慌乱间，鲜血从破口涌出，瞬间浸透冰袋，染了半面猩红，这举动适得其反，那张布满疲态的沧桑面孔反而因此可怖起来。

那是他六岁的女儿，也是这位老拳王重新走上拳击场的原因，一种绝症不止发生在这个弱小的生命身上，同时也成了整个家族无法摆脱的恶疾，如果最后一回合真的能出现奇迹，那将是一个超越了拳击场边界、超越了命运的真正的奇迹。

女孩望着雷，没有被那半张血红的脸吓得退走，但一言不发，似乎对围栏里那个被光明披笼的世界一无所知。她不理解为什么熟悉的脸会变得骇人，为什么父亲在与一个陌生男人抵死相争，为什么周围的声音意义如此丰富，却一句也听不清……

雷咧了咧嘴，好像想解释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太累了。

第十二回合，尘埃落定前的最后一回合，计时开始。

竞技体育自古有“决赛无名局”的说法，眼下情况相似，却并不尽相同。“挑战者”没有急于出拳，是因为他在等老拳王先出手，然后反击，既给前辈保留站到最后的尊严，又为自己的蓄势一击寻找机会，这干净利落的最终胜利将送他登上新王的宝座；而雷没有余力考虑这么多，他没出拳，只是因为已经有心无力，KO只在一瞬，而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有一次机会。

拳击场上并没有“消极比赛”这一犯规条目，但来自周遭黑暗里的嘘声依然会造成巨大压力，同时像是对满场嘘声的回应，许多“瞳”自场馆顶部依序下潜，成群结队地盘桓着，落位于擂台四周。

经由这些装置采集到的全息图像被实时投影至擂台高空，在“规则”之下，惊心动魄的倒计时之上。我试着调动其中个别机体的运作，访问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这是一个极度恶劣的信号，裁判访问权限的消失意味着之后的判定将由“规则”亲自主导，对雷而言，这是绝境。

围栏里面，雷能移动的空间越来越狭窄，体力的差距关系着步伐，也就关系到掌控有限的活动空间的主动权。只是来回几次腾挪加试探性的刺拳，“挑战者”就已经把雷能够防守的角度封死了大多。

猝然暴起！

毫无铺垫的后手重摆霎时临近雷的脑侧，后发先至的拳风已经斩碎了侧脸淌下的汗滴。

结束了吗？并不！

虽然施展空间很勉强，雷还是老练地做出了一个不完全的U型迂回闪身，避开了这一击，但一击不中，“挑战者”也并未露出破绽，反而顺势补上后续攻击。

避无可避时，雷只好下潜，主动近身抱住对手腰部，以一次犯规告诫暂解僵局。

权宜之计并不能拖延太久，第十二回合刚进行到1分15秒，雷已经积攒了两次警告，在“挑战者”精力旺盛的防守反击下，雷并没有找到任何能够对对手造成有效伤害的机会，反而自己回防露出破绽，先前受伤处再遭重击。

又一次后跳躲开上勾拳后，雷脚下一滑，自己倒在了台上。

这只能算一次滑倒，但雷并没有立即起身，未等我开口，头顶的数字已经走向了倒数——并非从“8”秒，而是从“10”开始。

“规则”不相信他还能站起来，这是最后的倒数！

“7！”“6！”“5！”

所有人都在为雷倒数，一如往日所有人为拳王的胜利高呼。

“4！”“3！”“2——”

他站起来了！

“砰！”

一记重拳，迅疾如风，野性内蕴，堪称杰作的一击，出现在此刻却引来全场痛骂！

读秒未完，雷的身体甚至都还在摇晃时，“挑战者”的突然出拳，破灭了所有。他张狂地高举起手，将漫天咒骂当作恭维，嘴边抹开一种胜利的狞笑，不可一世。

“砰！”

又是一拳！但这是我在盛怒之下，轰向“挑战者”的一记长摆。他踉跄向一边，坐倒在地，刚才的神情荡然无存，整个人似乎有些发懵。

我不再理会他，急忙与“规则”沟通，以刚才的恶行，他理应被撤销资格！虽然过程与人们所期待的相去甚远，但是，奇迹或许真的发生了！

“禁止！禁止！禁止！”

访问无效！越过了擂台中间唯一的裁判，“规则”的裁定结果已经在上空公布，那些红字变得前所未有的巨大，仿若怒吼——

“挑战者”获胜！

然而，比这“吼声”更炽盛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呐喊，我独立场上，无论作为拳手还是裁判，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隐匿在周围黑暗中的目光是如此生动和激昂……

忽然，那种摄人心魄的呐喊中掺进了一种惊怒，我回过神，“挑战者”竟又失控般起身，压在雷的身上一拳拳砸下！而未等我上前一个还没擂台高的身影出现在了侧面。

“啪！”

女孩满脸泪水，从围栏最下面的空格处爬上擂台，用力朝“挑战者”身上掷过来一个融化了的冰袋，上面还沾着些许殷红。

无数赤“瞳”围拢住了这里，一部分阻止向冲过来的人群，一部分面朝女孩，开始酝酿一股力量。

雷终于醒转，拼命翻身挣开“挑战者”，向这角冲来，我一步跃过半个拳场，挡在雷的女儿面前，面对无数光芒渐盛的“瞳”，双臂架起，习惯性摆出攻击姿态。

“规则”已近乎自毁，无边无际的赤色火焰自虚空燃起，形似恶魔，又像巨人，集中了气力向空间一隅挥来。我凝神屏息，垫步拧腰，久违的热血浩荡着奔涌过每一根血管、每一寸震颤的肌肉纹理，与那尊巨人对上一拳。

仰天倒下时，我瞥见人潮如墨般四散涌去，雷被再次击倒，“挑战者”的左脚脚踝被不知名的血迹洗出一点不自然的银色，女孩在无助地哭喊……

终于，以最彻底的形式，奇迹倒在了命运脚下，裁判倒在了拳击场上，人类倒在了自身的造物面前。

我们输了。

没有人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