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三等奖-《伟大航路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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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电子星区,两桩有关暴富的传说时刻撩拨着那些苦于没有发财门路的年轻人,一个是海盗,一个是宝藏。李舟关停了矿石收音机的普法教育节目,放下了第一个传说的召唤,选择了后者。他在这些年里收集的纸质藏宝图、花边消息、新闻报道堆积在房间,可以论吨计数,他的爸妈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他平平安安活到学业结束然后自生自灭。毕竟,一个年已十八,却还相信着伟大航路的男孩,无异于一个仍然相信着彩票中奖的中年上班族。

“李舟!你再不下楼吃饭你看我等下怎么收拾你!”

楼下传来老妈的吼声。

“是不是又在研究你那些什么星图?!你要是把搞这些的精力拿一半放在学习上,还用得着周末回学校补习?”

李舟某些科目的成绩确实和楼市一样低迷,他每次一打开厚厚的历史、政治、经济教科书就感到头脑发晕,只需要背书半小时舌头就会开始打结,考试的时候只能在空白区写上一个“答”字,剩下的就是胡编乱造,瞎写一气。但是,虽然说他的脑子记不下那么多东西,数学物理的水平还算在线,最后一道就算是南鸢也解不出的大题,在他那里就跟玩似的。

“你到底下不下来吃饭?!”

听声音,老妈的耐心就要到顶了。李舟只好咕噜一声翻身下床。

“李舟,我说,大考就要来了,你准备好了没?老师说你偏科太过严重,你还不在这最后一两个月里恶补一下?你数学物理好啊,但就算再好,木桶短板效应晓得伐?至于你搞的天文,搞的观星,考试又不考,你花那么大心思干什么?爸爸妈妈不是说不允许你搞天文观测,要是我们真狠得下心来,当初干嘛给你买那么大一个观星台给你在阁楼搞三搞四?我们讲这么多不是要剥夺你兴趣爱好,就是希望你先放一放……”

老妈的嘴唇上下翕动着,老爸的眼神已经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李舟的魂却不在饭桌的这次谈话上,他在这些年里听了太多唠叨,已经基本能背出来了。阁楼的那台卡塞格林系统光学望远镜其实是李舟自己苦哈哈地给老格曼打工,努力攒了一点钱之后买的,只不过老爸老妈帮忙收了个快递,就变成他们给李舟买的了。

“我吃完了。”他把剩下半碗饭的不锈钢饭碗一砸,发出的响动吓了对面一跳:“我马上就上学校去。”

“啊呀吃饱没?”

“饱了饱了。”

李舟回到学校后看到南鸢早早就坐在位置上等他了。所谓学校,是这颗名为“祝融十二”的金属行星上唯一一个近地空间站,漂浮在离地表二十五公里高度。教室的窗外是云,往下望去可以看到成片的金属闪光,那都是这颗行星上的露天稀金矿脉。正是为了这些珍稀金属,上一代先驱者用了一千五百年时间和巨大的代价改造这颗行星,而这些露天矿脉直到今日也远远未被采空。

这颗行星的矿脉挖掘和运作都由一个堪称庞然大物的星区级集团企业把控,这个企业有许多不同称呼,在新闻中它被称为“旭炬集团”,在榜单中它被称为“阳电子星区产业支柱”,在这颗行星的居民口中叫“政府公司”,在南鸢这儿叫“家里”。南鸢是旭炬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她成绩极好,是那种能堂堂正正考到地球上的尖子生,可是她的成绩还差着一口气,缺着的就是数理化卷子的最后一道压轴大题,而李舟,难题怪题专家,自然是求助的最佳人选。

但李舟不是白教的南鸢,他自己也是个泥菩萨,政治、经济、历史学得一塌糊涂,老师特地把他和南鸢组成了学习互助小组。这样说来,在这个小组里占便宜的还是李舟。老师的想法是好的,南鸢长得漂亮,李舟的政史经很快有了一截肉眼可见的提高。老师一时欣慰,就放松了警惕,他不知道李舟很快就用他肚子里的很多奇形怪状的故事和传说把南鸢也拉下了水。

看到李舟在她旁边坐下铺开卷子,南鸢凑近问道:“欸李舟,你昨天在手机上那么激动,是不是又从老格曼那里淘到了什么垃圾?”

李舟挑了挑眉毛:“垃圾?那可是伟大航路的永久星图!七百年前拉曼·莱格尔进入了卡萨罗小黑洞星区之后彻底失踪人类联邦专门派了一整支太空舰队去寻找他的踪迹,然而他们都没有再回来过。但诡异的是,二十五年后,监听站在民用频段中监测到一个从卡萨罗星区深处传出的信息,内容是‘我把所有财宝和遗产都埋在尽头’,很多人怀疑这是拉曼·莱格尔的遗言,但这件事直到现在也是个未解之谜。很多人尝试过沿着他走过的航线去找到他,但卡萨罗星区的磁场、射线流、曲率、引力都是一片混乱,连确认自己的位置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寻找落脚的行星。所有的航行技术和经验都不再靠得住,只有永久星图记录着到达终点的路径。而永久星图很有可能就在我们的行星上,我们这里是金属行星,磁场特别复杂,很多特殊设备都很好隐藏。”

南鸢:“哇哦……拉曼·莱格尔,教科书上的那个人啊,活跃在七百年前的那个超级出名的探险家……”

李舟用手肘撞了撞她:“要不要看星图?我们这么熟,可以给你看。”

南鸢其实不太感冒:“不要,不就是一个死掉几百年的人在某个星星上放了一些宝物,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更喜欢银河鲸鱼、亚空间恶魔、星际吸血鬼、活体恒星的故事,你快继续给我讲。”

李舟摇摇头:“什么啊,那些显然是假的。”

南鸢:“是真的。”

李舟:“假的。”

南鸢:“真的。”

李舟:“假的。”

这样的拌嘴可以持续四到五张卷子的时间。但今天李舟的心思显然不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他还在回味前两天在老格曼那里的经历:绕过下层城区羊肠般曲折的巷道,在昏暗的杂货铺里他像发现情人一样找到了那个闪烁着奇特丰腴光芒的球状金属,尽管它身上沾满油污和铁锈的色泽,但李舟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时坐在前台的老格曼凝视着李舟年轻的面孔,这是杂货铺为数不多的客人之一:“把这东西带到地面上花了很大力气,它在地下一千三百米左右的位置,矿工们发现它的时候它陷在一堆半熔融状态的砷化镓里,他们用冻油封住了它才把它带到这儿。我很好奇一点,你是怎么知道它的精确位置的,你怎么能够把它描述得这么清晰,还有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舟压住自己的心跳:“我说过很多次了,伟大航路的永久星图。”

老格曼:“又是那些蠢东西?几个世纪前的电信诈骗都比这东西来得靠谱。”

李舟不会告诉老格曼他是通过地磁找到它的,他在一年前明确了永久星图的磁场特性,在课后时间偷偷用傅里叶分解处理行星地磁,最终成功定位永久星图。而找到伟大航路永久星图的重大发现他只告诉了南鸢,当时正值深夜,后者只是昏昏欲睡地回了一个“好”字。

已经开始做下一张卷子的南鸢又问:“是谁会把一个东西放在一千多米深的矿井里嘛。”

李舟开始讲起来:“祝融十二在星区大开发时代是一个中立的间谍活动中心。那个时候人类联邦刚开始朝四点五光年外的比邻星进发,因为这是离太阳最近的恒星区,而祝融行星区统就是先遣舰队沿途设立的行星级别补给系统,它从柯伊伯带、奥尔特星云一路延伸到南门二,祝融十二就是那时候被先驱者选定作为人类殖民地的。因为金属行星的磁场都比较复杂,联邦军队很多需要长期电磁沉默的大型特别行动也都选了祝融十二作为中转或补给点。所以我才能确定,拉曼·莱格尔的遗物一定是经过间谍渠道埋在我们的行星上。”

南鸢发出感叹,她又做完了一张试卷:“哇哦。这些你倒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为什么历史还会不及格呢……”

大考很快就到来并且结束了,李舟在最后一题写上句号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和很多同学一样,一种长期紧绷而骤然放松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大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躺在阁楼摆弄他的天文望远镜,视野里无尽的黑暗和偶尔的一些星星让他少有的彻底沉静下来。他在星海中找到了一枚被命名为“卡西洛-3”的二等星,那就是永久星图显示的,伟大航路的第一颗标记星。

“李舟!有女同学找你!”

楼下传来老妈的声音,她喊出第一句的时候还有中年妇女的凶悍本能,但第二句的声音就马上温柔了下来,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李舟又咕噜一声翻身下了床,能来找他的女同学只有南鸢一个,但她这个时候应该在家狂欢才对。

在李舟所有“皇帝用金锄头”式的想象里,旭炬集团董事的千金此时应该开着价值十几个零的飞艇在星区转圈,或者在近地轨道坐享一座小山大小的情绪毒品,或者观看一场以小行星为燃料的盛大烟火,或者和同样漂亮的小姐妹们在上层城市CBD的购物中心逛来逛去。但她现在却笑意盈盈地来到了李舟家门前,发光纤维衬衣、紫苏色格子裙和头顶的一个蝴蝶结让她看上去强硬又柔软。

南鸢:“嗨。”

李舟:“嗨。”

南鸢:“路过这里来找你玩。”

李舟:“好哦。”

祝融十二处于一个多体行星体系中,夜晚能看到三到四个月亮,月光正照亮李舟和南鸢两人的头顶。而因为祝融十二几乎无穷无尽的地表金属矿脉和危险的放射性,这枚行星表面的行政规划只留有极小部分的生活区,大家生活都很拥挤。在几个大型矿脉对地输出口的附近,城市就这样土地资源紧张地建立起来,这里的大部分建筑都有旭炬集团的烙印:极致简洁的包豪斯几何立面无处不在,裸露的抗风化清水混凝土巨柱撑起了蛛网般复杂的钢结构穹顶,风从巨柱之间的缝隙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一些煤灰和油烟的污渍积聚在城市的角落,无处不在的电网和光纤将每一个实体紧密地连接起来。在城市下层,无数的混凝土拱为生活在暗无天日中的人们开辟了一个栖息之地,对日光、空气和地下水的渴望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大部分;而利用艾德曼合金实现脱离地基、悬浮高空的上层城市随着大气环流,他们俯瞰着这片大地和大地下的矿脉。

祝融十二丰富到可以随地浪费的建筑资源给了设计师很大的空间,这座城市曾建立过一些更为庞大宏伟的巨构建筑,但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没了。只有现在仍遗留在这里的一片片鬼城提醒着人们:这是一颗人口净流出严重的行星,父母们心照不宣,年轻人们都在从这个由苍白金属构成的世界逃离。

此刻李舟和南鸢各怀心事,他们两个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在挂满霓虹灯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做贼一样溜进一个外放着情歌的酒吧,点了两杯果酒,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聊到祝融十二上的八卦和传说;聊到那些他们曾梦想过却未曾完成的事情;聊到从母星长途跋涉至此的动漫和游戏。而在某个瞬间,李舟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他突然坐近,两人几乎能互相感觉到对方的温度,这个动静吓到了南鸢,她满脸通红地凝视着这个男孩。

南鸢的手指微微绞了起来:“啊……我……”

这时李舟从身后背包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球形物体:“快!给你看!”

南鸢:“什么东西?”

李舟:“伟大航路的永久星图!”

南鸢:“啊!”

细密点阵构成的银河投影悬浮在两人面前,一条明红色的线条将其中的一些点勾画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伟大航路,生命的死地、黑洞的边界、冒险家的乐园,所有能抵达尽头的人都将拥有无上荣光和财富。于是,在这个酒吧最深的位置,李舟开始在女孩面前滔滔不绝伟大航道、白银时代冒险家们的故事,南鸢捧着脸认真地听着,他的侧脸在灯光氤氲的某一瞬间已经拥有了让女孩惊心动魄的线条。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们会很多次回忆起这个深沉的夜晚,这是一切的开始。

成绩在一个月后出来。和本来预估的那样,李舟的数理化基本满分,但政史经拉分严重,虽然这几个科目因为南鸢的指导有所提升,仍然比较有限。但出乎李舟的意料,他的父母对这个成绩表现得挺满意,好像之前对他的责骂从来不存在。李父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儿子,其实爸爸妈妈对你一直没什么要求,但是就是看不惯你吊儿郎当的样子。这话完全是鬼扯,当年他们几乎倾家荡产把李舟塞进了整个行星最好的中学,老爹压力巨大,到处满头大汗地到处找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说得出“我们对你没什么要求”这句话。

李舟还不错的成绩让他可以随意在近日星区挑选学校,而南鸢如愿考上了地球中央大学。两人在手机上又聊了起来。

李舟:不愧是学霸。

南鸢:啊啦。说这些,我第一,你第二,嘻嘻。

李舟:你甩我好几百名呢。

南鸢:你之后什么打算。

李舟:我应该会去圣维南,奥尔特星云边缘的一个工程学院。学校建在一个固体挥发物构成的庞大结构里,成分基本是水冰、氨和甲烷,补给靠附近的祝融九运过来。这个结构目前被分类为D型小天体,离卡西洛-3很近,我可以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找一些东西。

南鸢:啊我还以为你会考虑海王星、木卫三这些离地球母星稍微近的地方呢,哪怕是柯伊伯带呢……不过那也是个很好的学校,很古老,他们毕竟是人类的前哨呀,航天数学、现代热动学、非欧工程学都是全人类最强的。但你还想着那个伟大航道啊。

李舟:当然啦,你也是看过永久星图的,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南鸢:好吧。

她好像有一些不便诉诸于口的失望,即使是迟钝如李舟也能感觉到,但隔着手机李舟没办法看到她的表情,所以他也没法知道她如何蜷缩在床上发出一阵微微的叹息,在叹息的一瞬间闪过多少念头。

在前往圣维南学院报道之前李舟去见了老格曼一面。在下层城市的那个埋藏在油污和硫磺味道中的杂货铺,他再次见到了蓬头垢面的老格曼,后者此时嘴里叼着一根黄透了的玻璃管电子烟靠在门边,一批新货堆在杂货铺门口,一些光着膀子的、脊椎上开有光电接口的无业游民在附近晃悠着,他们等待着货架上新的产品。老格曼看到李舟时很是惊喜,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碰头了。

李舟向老格曼讲了他的未来去向。

老格曼:“别因为这种事情轻率地决定自己的未来,至少也考虑你父母的意见。”

李舟:“我父母表示同意。”

老格曼炮烙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狗屁玩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爸妈脾性?他们不希望你尽可能靠近母星?我看都不用看就能猜到你跟他们吵过多少架了。李舟你要记住,那他妈的只是个传说,最初把它编出来在酒吧各种吹牛传唱的可能就是我格曼这种人。就算你走了什么狗屎运搞到了它的地图,你也没办法确保那是真的,就算你上辈子做好事做太多找到了它的入口,你也没这个能力深入。哪怕你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狗屁冒险家在哪颗星星上埋的藏宝箱,也不值得你用一个十字路口的机会交换。”

“为什么不值。那可是拉曼·莱格尔的宝藏。”

“那家伙哪来的宝藏?他就是个有名的穷鬼,他的宝藏是空气!”

“他在伟大航道的尽头找到了宝藏。”

“我都说了那是假的,故事,传奇,传说,神话。你这呆瓜怎么还不明白?”

“不,它真的是真的。”

李舟一改南鸢面前的嬉皮笑脸,他的面容再度如弓弦般绷紧了。老格曼噤若寒蝉,他心情复杂地凝视着李舟,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他知道这是一个人已然作出抉择的表情,无论什么都无法让一头狮子回心转意:

“我相信直觉。”

圣维南学院这个拥有近五个世纪历史的“工程师的摇篮”再次名声大噪,居然是因为它的学生李舟。这家伙在一次外出活动的时候驾驶着一艘改装过的T-React轻型无工质飞船驶向卡西洛-3,揭开了伟大航道的第一道封印,而且把全过程直播出去了。奥尔特星云外层大概有七千万人在屏幕前亲眼看着李舟连续三周猫在几个黑暗行星背后,利用多普勒效应的相位差躲过圣维南学院保安处的密集告警雷达,飞向那个被永久星图标记的行星。

最终,李舟将飞船悬停在卡西洛-3的近地轨道,对它执行了一轮地表扫描,当他在镜头前把这个岩石星球的整个地层暴露在中微子束下时,七千万人同时摒住了呼吸,他们看到了地层上有一个巨大的铬55元素准星,那是宇宙大开发时代流行的航行定标技术:贵金属同位素标记。航天探险家们在磁探针、陀螺仪无法起效时会用该星球上不存在的同位素来标记来路,就像深入黑森林的猎人在树皮上用刀刻下记号。而卡西洛-3地表以铝氢化合物为主,那么这些浓度反常的铬55元素毫无疑问就是拉曼·莱格尔当年探索卡萨罗小黑洞星区留下的标记。

当然,这些事情南鸢是不知道的。

“伟大航路确实存在。”

直播信号晚了大概一年来到地球的时候,南鸢刚结束一天的实验课,整个人都几乎散架了。而几乎是同时,她收到了李舟的这条信息。自两人在祝融十二分别,南鸢就极难再和李舟联系上,在母星求学的压力很大,南鸢已经几乎淡忘了李舟的存在。如今故人重逢,给她内心的池子蜻蜓点水般点出一些涟漪。后来她才知道,李舟是趁着自己风头最盛的时候,专门申请了一个大功率信号发射站,隔着一个光年的距离以军用级标准给她发短信。

这时南鸢又收到一条信息,是一个师兄找她:“我知道一家碳烤牛排,叫Robert et Louise,在巴黎,很好。阳电子星区比较偏远,畜牧业并不发达,感觉你会喜欢。”

南鸢回道:“师兄,我今天刚好有事。”

师兄:“好。下次带你去三日月,那是个很好的日料馆,你一定感兴趣。”

这时闺蜜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她瞥见聊天界面便像发现新大陆般怪叫着:“啊呀啊呀,这是什么,狗大户也有烦恼男人的时候吗?”

闺蜜:“哇啊啊啊啊!这个李舟是圣维南的那个李舟吗,啊,‘伟大航道确实存在’,那肯定是他了!你们居然认识!大家都在看他的直播,据说是一光年以外传过来的!爆炸了!你有没有照片,快给我发两张。”

闺蜜:“长得还可以嘛!”

闺蜜:“那个那个那个什么茂师兄又开始约你了?什么啊,地球人就了不起吗,居高临下,一副你们都是边远山区乡下人的样子。我们专门有个群吐槽他,要不要拉你一起。”

南鸢叹气。以母星为坐标系原点来看,阳电子星区确实是荒蛮之地,虽然它更接近银心,各种宇宙学信号都比地球强烈得多。先驱者们在净化祝融十二时,只给这个行星装配了简单的碳基生物圈,地下城市以生长在岩缝的地衣为食,到了地表便可以种植选育过的大豆和玉米,然而这样的生物圈还是过于简单,只是为了维持人们的勉强存活,给人类社会在这个星区的存在吊着一口气,即使是悬空的高层城市,能得到的肉类也大多是工业标准下的人造肉。南鸢十六岁生日时吃过一份神神秘秘的西班牙Palamos红虾,她学着从小说上看到的那样准备了铝刀和黄芹叶,战战兢兢地敲开它们的几丁质外壳,将末尾滑润的虾肉送进齿唇之间,混合了灼热阳光和海水腥咸的复杂鲜味几乎让她潸然泪下。

后来她算了一下太空荷载,这五百克红虾千里迢迢从地球运来祝融十二,跨越四分之三个光年,期间加速到10%光速再减速,算上冷链耗能是六十亿度电,同样的能量消耗放在祝融十二上可以建起十个深入地下矿脉的贵金属矿井。也就是说,在一顿饭的时间,她吃下了成百吨金属产出以及上万个工作岗位。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和母星之间空旷无比、以至恐怖的空间感。

而文化上的距离感是她来到中央大学之后才逐渐感觉到的,这是个夹杂着自卑和向往、复杂且痛苦的过程,其结果是,她的衣着打扮收敛了很多,也比以前更喜欢丝绸和棉麻了,以往她会觉得那种有机的触感总是让她联想到黄昏、松弛、疲惫这些词,但母星确实有一种古朴的气质,能感染所有曾经造访它的人。总之,地球是好的,吸饱了阳光而显得蓬松的猫毛、霓虹灯阵下的车水马龙以及湖水中的梧桐落叶,书上说这是每个碳基生物的梦中终老之地,南鸢也认为是这样,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母星更能让人沉醉了,但她知道自己尚且还有一部分灵魂留在了祝融十二,那个苍白的行星仍有自己挂念的东西。

她整个下午一言不发,祝融十二的日子在座椅上像水银沉淀般逐渐析出,它仍然闪烁着宝石般的色泽,与母星上因生活优越慵懒而显得乖张的男孩不同,祝融十二苍白的月光赋予了在上面艰苦生存的人们巨大的内在张力。师兄师弟们的关爱喋喋不休,而李舟的消息则简短得似乎连一句问候都不舍得给出,以至于泛出钢铁般坚决锋利的颜色。她记起那个曾经在身旁热切地给她灌输各种传说的李舟,他们在座位上做着试卷和对方吹牛聊天,那时她相信整个宇宙就像他说的那样,充满了奇特的文明和种族。后来她才知道,宇宙是纯黑色的,没有穿越星区、可以在真空中呼吸的虫族;再怎么构造奇特的吸血鬼、狼人、魔法师一到高层大气全部都要冻死;也没有驾驶着星球般大小的星舰的伟大古老种族,人类仍是孤独的;恒星深处跃动着的并非是心脏,它们不言不语。宇宙确实是虚空的,如果把它比作一幅巨大的横轴画,那么其中生命存在的部分、有意义的部分、彩色的部分恐怕只有几个像素点,这种巨大的对比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她感到恐惧,她希望永远呆在彩色的小点上,永远不要离开那些让她感到自己仍然实在的地方。

可是李舟不同,他身上燃烧着来自白银时代先驱者的熊熊烈焰,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南鸢就感觉他视线的落点并不在尘世,而在虚空之外的某些东西上。他所沉迷的是她无法触及的东西,尽管南鸢希望他也能和自己一起留在某些彩色的小点上,但她知道,即使将整个地球的海水都浇在他头上,都无法将火焰熄灭。

好几年过去了,他有没有变呢?

闺蜜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南鸢:“阿鸢,答应我,别想不开。不要投湖也不要上吊。”

南鸢甩开她:“什么什么什么?”

后者嘻嘻一笑:“你一副怨妇样,谁看不出来是遇上了一些感情问题。说吧,是哪个狗男人?”

南鸢翻了个白眼把她赶出了宿舍。

她打开热度最高的那个直播看了起来,这个直播还会无间断持续一个月。她想到自己看着的其实李舟差不多一年前在太阳系边缘干的事,不禁感觉到一些不真实感。

星空和李舟出现在她面前,她伸手去触摸屏幕。

伟大航路已经走了一半。

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关注事情进展的人们。这是李舟第三次深入伟大航路,因燃料等物资到了预定的警戒线,从迄今为止最远处的标记星阿尔特马-16返航。途经阳电子星区的时候他观测到祝融十二在表面大气画出了一个“家乡欢迎你”,他们直接用高能射线持久地激发大气,实现在上面写字,这几乎是国宾待遇,他确实成了大明星。

在奥尔特星云某个大财团的赞助下,李舟的T-React轻型无工质飞船换成了一艘RCAS离子推进齐柏林飞艇,这是人类迄今最先进的深空飞船之一,配备专业探测仪器、豪华生活设备以及一个简单的生物圈,足够让李舟在太空中度过漫长岁月,也足够支持一场伟大的探险。圣维南学院也给了很大的支持,力学系的老师给李舟设计了一条几乎完美的引力弹弓路线,他可以以更节省燃料的方式重走已经走过的航路。

万事俱备,只等船长重新起航。

“加油!大家都在关注这件事。”直播平台的经纪人给他鼓劲:“二十七亿人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甚至在太阳系,在母星都有你的粉丝。你知道吗,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一个地外行星的直播间能登上热榜了,你是这十年来第一个,这是实打实的文化输出呵!”

经纪人:“你不是没有对手,你火了之后,许多企业也资助了其他探险家前往那里,但他们都只是邯郸学步的机会主义者,完全没办法和你比。只有你能操纵船只穿过密集的岩石碎片和磁暴带,也只有你懂得怎样更好地减重、节省燃料。李舟,你就是为此而生的,你是天才的船长。”

经纪人:“之前你一直在太空中操作飞船,没空关注别的。现在你该看看我们给你发在几个大门户的通稿,你现在是进取精神、黄金精神、勇气、自由的代言人。这样很好!”

经纪人:“第四次探险的计划是这样的,你确认伟大航道的终点之后就折返,把航道标记、补给点、直播卫星链路都布置、架设好。下次探险就正式进入最终之旅,我们会做一次特别特别隆重的推送,整个平台所有流量都给到你这边,一定要把你揭开宝藏的一瞬间直播出去。具体有这样几个节点:你登陆终点行星,你找到宝藏,你揭露宝藏……”

经纪人——这个过劳肥的中年女人给李舟安排了很多采访和直播秀,每次出现在摄影机的长枪短炮前李舟都会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和他平时直播在镜头前的表现完全不同。飞船上的李舟是自然的,他仿佛气度不凡的皇帝漫步在自己的国土,不紧不慢地向观众们介绍林林总总的设备和舷窗之外的深空,而到了线下,李舟则显得木讷很多,似乎是极不适应刨根问底的主持人,观众们不难发现,他的本质并不是一个风流浪漫的探险家,而是一个鹰视狼顾的理工男。后来经纪人意识到了这点,便推辞了许多需要李舟深度参与的商业合作。

李舟就这样闲暇了一些。他偶尔会将目光投向母星的方向。

中世纪的一本小书《勃朗嘉宾游记》里面记着,1245年复活节的时候教宗依诺森四世派遣其使臣勃朗嘉宾给蒙古大汗带信,他花了一年的功夫从法国里昂骑马到蒙古哈拉和林,又花了一年时间返回,当他终于回到故乡,不禁潸然泪下,泪如雨飞。而如今人类一年能走出的距离何止是教宗使节的千万倍?但在旅途中,他们内心深处对一些东西的牵挂都是如出一辙的,也许是家门前的花簇,也许是故乡的星图,更也许是某个人。

舰桥上的男人垂下眼睑,任由星辰细碎的投影打在他的脸上。这里是圣维南学院,RCAS齐柏林飞艇静静悬浮在船坞,一些蓝色电火花从城墙般的钢铁立面的缝隙里迸发,随后又湮灭在无垠虚空中。这是检修机组在检查龙骨状态,工程师们对飞艇的检修程序已经到了尾声。伟大航道的第四次探险即将起航,他们在等待。

一年零八个月后。

这段时间,南鸢在屏幕前显得茶饭不思,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也不在菜上。她的神色引起了南庚的关注,这个精于在谈判桌上观颜察色击溃对手的中年男人很轻易地发现了女儿的小秘密。当然,说到南庚,就不能不谈到旭炬集团,集团的业务在近两年终于发展到了母星,他也来到了地球。两父女各忙各的,基本上只会在周末见一见面。

他看了李舟的直播,淡淡地说:“追星可以,只是别影响你的成绩。”

“这不是综艺。这是一个探险家,他向人们证明了伟大航道是存在的。”

屏幕里的李舟正站在昏沉的廊桥里,他正在向直播间的观众们展示舷窗外的景色,那是一片纯黑色的、看不到尽头的虚空。他说道,这颜色已经陪他走过了许多年,对每一个远离地球的游子而言,这黑暗是漫长铁轨两边充满危险的黑森林,但对每一个塑造自星辰的人类,这黑暗其实是母亲的子宫。这话让许多人为之动容,现在显示地球上一共有二十二亿人在同时收看他的直播。经纪人说得没错,李舟难得地给地球母星带来了来自其他星区的文化输出,直播间弹幕一边抱怨着一年的时差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南庚沉默了一阵,他选择着词措:“……我知道。存在归存在,但你指望能从那里面找到什么呢?这种事宣传起来噱头是很大,但实际上与其说是星辰大海,不如说是娱乐业。当然说出来可能伤你的心,不过我们这些做实业的人确实不太相信第三产业。”

“你满脑子都是钱,可这是探索星辰的伟业。”

“阿鸢,宇宙深空探索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人类文明目前的责任是消化上一个五百年里探索的成果,而不是蛇吞象一样发疯地要把旗帜插在每一个星球上,那样的话即使掏空整个地球也做不到的。十七世纪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过去后,还有不死心的航海家试图证明他们还有存在必要,但他们的工作除了给海图添几个毫无产出的岛屿之外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大家都要接受现实,The party is over。”

“探索本身不就是价值吗?为什么非得要抠ROI,你别把办公室的毛病带到这里来。”

“好好,好好,你说的也没错,梦就是一切。”

南庚耸耸肩,他的的态度很快软化下来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像狮子一样保护某人,即使只是在言语上如此。

这几周,南庚都坚持陪同南鸢一齐收看李舟的直播,他们亲眼见证李舟熟练地在一个又一个标记星的地表上成功寻找并解析了拉曼·莱格尔的贵金属同位素标记,伟大航道的节点令人振奋地一个接一个被破解。但当李舟来到一个名为阿尔卡冯-27的、由甲烷冰、氨冰之类物质构成的固体致密行星进行探索时,直播信号突然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李舟再次出现在屏幕前,此刻他的面容挂满了无法掩饰的疲倦和茫然,像一名找不到终点的马拉松运动员。

“观众朋友们,我要宣布一个重要的发现。”

李舟断断续续的话在电磁杂波中仿佛哽咽。南庚的兴趣提了起来,他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原本半躺在座椅上的南鸢也咕噜一声坐直,女人的第六感啮咬着她的心脏,屏幕里李舟的嘴在正式发声前嗫嚅了一阵,场面好像戈尔巴乔夫宣布苏联解散的前一刹那。她知道这是奥尔特星云边缘一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但此刻她只想让李舟不要再说下去,如果有一个电话能直接打断他的讲话,她会去拨的。

“上周我们经过了黑洞引力区中远端的阿尔卡冯-27,和之前的节点行星不同,它的信号特别强烈。我派出了一队陆行机器骆驼登陆行星表面搜索,在地表发现了一个人造物,它被牢牢固定在一个突出部上,标高两公里,长得有点像好几个世纪前的大型发报机。六个小时前先遣机器人已经把它捞回来了。经过检查,我确定这是七百年前拉曼·莱格尔向外发送信息的发报机,那句‘我把所有遗产和宝藏都留在了伟大航道’就是由它发出的,它在发信机的历史记录里。”

不,别说下去。南鸢心想。

“嗯……也就是说,我们失去了伟大航路下一个节点的信息。除此之外,和我之前探索过的一些节点行星一样,阿尔卡冯-27地表也有拉曼·莱格尔活动过的踪迹,除了这个发报机,机器人还侦测到了他留下的一些考察工具、露营痕迹。但拉曼·莱格尔能被追踪到的最后一个动作便是通过发报机发出这个信号,如果他没有死在这颗星球上,那么他最可能的目的地是阿尔卡冯-27附近的一个之前未被观测的固态天体,按标准编号它的名字应该会是3127HDCS467DC,但它离卡萨罗小黑洞太近了,引力潮汐会在两个世纪内把它撕碎。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那都是一个不安全的星球。”

她看到李舟在深呼吸。

“伟大航道已到尽头。我很抱歉,这一伟大的探险,最终指向的是彻底的虚无。”

啊。

南鸢听到有什么东西碎了,那声音就从李舟的眼睛深处传出。

闺蜜当天下午就风风火火找到了南鸢的住处,南鸢一给她开门她就泥鳅一样钻进房间翻箱倒柜。站了一会儿后南鸢总算搞明白她在干嘛:她在确认南鸢有没有殉情打算。

闺蜜一把抱住她:“阿鸢!你没事太好了。”

南鸢又推开她:“什么啊什么啊。”

闺蜜作哽咽状:“直播、李舟、伟大航道、终结了。”

南鸢摊开手:“So what?”

闺蜜:“你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吗?李舟立志毕生投身的事业受到了这么大打击,他万念俱灰,在屋子里抱头痛哭,他肯定在单曲循环一首歌,这首歌曾经给予过他许多力量,也许你们还一起在小树林里、在月光下、在酒吧喝酒时一起听过,啊那就是他最珍贵的回忆了。他会说,哎,那时候和我一起听这首歌的人现在远在地球,对我不闻不问。多可怜啊李舟,但是你这个薄情的有钱学霸女人现在无动于衷,几滴鳄鱼的眼泪都不肯挤。”

南鸢指了指地上打开的行李箱:“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一趟祝融十二呢。”

闺蜜愣了愣,反倒是她啊了一声:“啊……真的要走啊。”

南鸢摸摸她的头:“我不确定他需不需要我,但我觉得是时候见他一面了……不过我想你这个火星人理解不了的,你小时候肯定没听过银河鲸鱼、亚空间恶魔,也不知道星际吸血鬼、活体恒星,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一些地球总裁和火星灰姑娘之间要死要活的爱情故事。”

她对面的女人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嘟囔了一声:“什么啊,那是少女心呢。”

经过一年半的冬眠和航行,南鸢回到了祝融十二近地轨道上旭炬集团的总部空间站,这个空间站已经服役了五十年,算是南鸢的另一个家。但她没想到的是,是老格曼接待了她。那个以往居住在城市下层、干瘦如柴的杂货铺老板,此刻正装笔挺地站在她的面前,来往的人向他低头致意,他现在是旭炬集团某条事业线的最高负责人。

“大小姐,别问。我们路上说话。”看见南鸢欲言又止,老格曼低下头轻轻说,金丝眼镜闪过一丝阴翳。

老格曼知道南鸢此行的目的,三个月前他就收到了来自地球的指令,南庚让他配合好南鸢的动作。空间站准备好从近地轨道登陆祝融十二地表的飞行舱需要八小时,在这八小时里,不断地用一根细长铝棒搅拌着咖啡的老格曼向南鸢讲述了这几年发生在祝融十二、李舟、圣维南学院和伟大航道之间的故事。

李舟三年前就走到了伟大航路的尽头——阿尔卡冯-27,随后沿原路折返回到圣维南学院继续学业。他的压力很大,人们一方面认为这是个悲剧,李舟是手执长矛向嘲弄世人的命运之神发起挑战的戏剧英雄,他应得的哀荣、同情、惋惜,网友们一个不落地给足了;再一方面,他们又认为这不过是一次彻彻底底的闹剧,直播平台得到了流量,李舟得到了钱,观众们看到了猴戏,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最后还有一些观点,是关于几个大财阀联合洗钱、政府秘密武器项目、外星人消耗地球资源的阴谋论,李舟不过是他们的白手套,这些观点虽然经不起推敲,但仍然有很强的生命力。可以说,李舟仍然在消费社会中发挥着余热,但这一切都和他最初想象的那样相距甚远了。

至于拉曼·莱格尔最后的留言,人们也有很多说法。很多人认为他发出那条信息是为了尽可能地引来救援,可惜这个努力最后是徒劳的;但仍然有一些不死心的探险家在组织队伍前往危险的伟大航道,他们认为拉曼·莱格尔的留言绝非空穴来风。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伟大的探险家早已死在阿尔卡冯-27,他的白骨被埋藏在寂静广袤的荒原,静静等待着被彻底遗忘的一天。

李舟回来过祝融十二,老格曼在杂货铺为他打开了门,表情平静,仿佛相候已久,一如他现在在最豪华的空间站接待南鸢。李舟轻车熟路地走进杂货铺深处,打量着货架上的东西,老格曼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即使同样站在灯光下,他们的影子也背道而驰。因为长期在微重力环境下生存,李舟全身有些浮肿,使得他走路时有点蹒跚。

老格曼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

李舟接过一口闷了,他以前从不喝酒。

老格曼凝视着他:“我很后悔当年和你讲了伟大航道的故事。”

李舟:“我不后悔。”

老格曼认真地说:“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白纸一张,我不该在上面乱涂乱画。”

李舟:“老头,那个故事是我的命运。二十世纪初,斯科特第一次来到地球南极时‘被极地狂热咬了一口’,从此对南极点心心念念,为了组织探险队,倾家荡产,还借了债,离开年幼的儿子去探险,为南极极点牺牲了一切。七个世纪前,拉曼·莱格尔探索卡萨罗小黑洞星区的起因也不过是看了一眼黑洞照片,他同样也付出了很多。说真的,伟大航道,伟大航道……我曾经以为我能很轻易地放下它,但每个深夜它都像一个骑兵连闯入我的梦,要么我征服它,要么我死去。”

这时南鸢问起老格曼本人。老格曼笑了笑,他向南鸢介绍了那个设置在城市下层的杂货铺:表面上它只是一个贩卖日用品的普通门店,但它真正的生意是以氟硝西泮为主要成分的迷幻药,所以矿工们才会蜂拥而至,只有这东西能给他们日复一日的劳动带来一些可怜的慰藉。这是旭炬集团重要的事业线之一。

吧台边的老格曼将咖啡推向她:“大小姐,我很早就开始为旭炬集团工作。只不过和那些在城市上层光鲜亮丽的白领不同,我为南庚先生干的是脏活。祝融十二有很多贩卖迷幻药的杂货铺,我只是其中一个,但我熬死了其他老板,才有资格站在这里,和你一起喝咖啡。”

南鸢心情复杂地接过咖啡,以她的立场很难说出什么东西来。

老格曼继续碎碎念:“氟硝西泮是这个社会的麻醉药,人们日夜劳作,很少东西能让他们做梦,能让他们彻底自由。李舟还能做梦,对他来说真的是大好事……”

南鸢突然问:“李舟在这里面是什么关系。”

老格曼回过神来:“没有关系,他是纯净的。但他的直播比迷幻药效果更好,祝融十二的人们疯了一样追捧他,几乎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在那段时间人们都活得很有热情,很健康。当他失败,人们便遭受了比之前千百倍的折磨,因为他们太投入了,真的相信自己站在RACS齐柏林飞艇上飞向深空,真的相信他们在架设观测设备扫描行星地表,真的相信他们在一点一点剥开伟大航路的秘密。这些都是我亲眼见证的。”

南鸢:“他也乐在其中吗?”

老格曼:“嗯……或许是吧。”

前杂货铺老板显然不想多谈,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仿佛一种神圣的感召。他们很有默契地不再说话,直到航向祝融十二地面城市的登陆飞船准备就绪。

登陆到地面城市后,南鸢这才发现这里确实变了很多,灰白色的清水混凝土墙被刷上热情似火的颜色,从蜘蛛网般的钢铁穹顶垂下伟大航道的概念海报,李舟的大头贴贴在大街小巷。老格曼所言不虚,李舟的伟大航道探索给地面城市带来过巨大的活力,他确实曾是祝融十二的骄傲。但现在一切都凋敝了,巨幅广告没撕干净的胶带还附在墙上,墙上的李舟卡通涂鸦也被铲去了一半,长街上一些传单被风吹起,南鸢捡起一张看了看,“阳电子星区楷模”、“他以力量和勇气将祝融精神发扬光大”,显然是早期宣传资料,现在李舟的头像被打了一个红叉,下面写着两个字“骗子”。

老格曼递给南鸢一把手枪。

南鸢:“这是怎么回事?”

老格曼:“见过吸毒的人吗,这座城市正在戒断反应。”

南鸢点头,她没说什么,把手枪直接插在腰间。

老格曼的眼神松动了些,这是他看自己人的眼神:“大小姐,你和他真的是同一种人。”

李舟目前住在城市边缘的警戒无人区,躲在一个世纪前的废弃雷达站里,他呆在这里很安全。之所以要这样,是因为自他回到祝融十二起就收到了许多死亡威胁:时常会有人突然上门谩骂,家里的窗玻璃会在深夜被血书包裹的石头砸碎,门口和院子时常会出现被剥皮的猫狗,快递会送来一些不堪入目的寄件。最后还是斗争经验丰富的老格曼出手教训了那些闲人(物理上),并安置好了李舟。

南鸢在老格曼的带领下穿过雷达站迷宫般的甬道,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拐角她看到了一个正溢出鹅黄色灯光的房间。李舟就坐在灯下把玩着伟大航道的球形星图,它原本是一个光滑的、被两条莹蓝色十字锋线分割成四块的金属工业球体,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油腻的、布满指纹的玩具了。

听到回荡在通道中的脚步声,李舟回头察看,而南鸢正好踏入这个阴森的雷达站中唯一拥有着灯光的房间,两人在光影交界四目相对。尽管阔别多年,但此刻无需言语,李舟一眼就认出面前身着栗色呢子大衣、纯黑色蚕丝衬衫和过膝套裙、妆容精致的女人正是南鸢,而南鸢也无需怀疑面前这个一身发白做旧皮夹克、破烂牛仔裤、满脸胡茬的男人就是李舟,如今他们鲜活地出现在对方面前,一如多年以前的那个烟花盛开的夏夜,那时他们仍以同学相称。

李舟:“嗨。”

南鸢:“嗨。”

李舟:“我们有很多年不见了。”

南鸢:“意外吗?”

李舟:“不意外。我知道你会来的。”

南鸢:“为什么?”

李舟:“嗯……感觉。”

南鸢靠近他:“你什么时候也变成看感觉的人了?你的棋路向来是算无遗策,你很理性,经济学教材里面的那种理性人。我看你的直播就能感觉到,嗯,你会很详细地讲解星图上面的细节、探测设备的操作方法,还会给大家演示无重力环境的实验,地球上很难得能看到这种讲解,讲得很好,很有条理,啊,其实我也是你的粉丝。嗯,而且……你很久没剃胡子了。”

李舟:“蓄胡子,像艺术家。艺术家都是感性的嘛,其实我不是那种把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的玩家,我玩SLG、战棋、桌游都喜欢凭直觉做选项,围棋里面有个术语叫‘势’,描述的就是一种强弱对比的天平感,我就很喜欢凭借场上的‘势’去做决定。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经济学意义上的理性人,那我现在应该是个规规矩矩的工程师,你也看不到我的直播。”

南鸢:“你最近还好吗。”

李舟:“当然不好。你看新闻就能知道,我人人喊打。”

南鸢:“我也听老格曼说了。你是这段时间都住在这里吗?这里环境很不好,没有阳光,粉尘颗粒大,还可能有辐射,长期住在这里肯定会得病的。”

李舟:“是的,我现在很疲劳。而且最近确实生了一些病,肠胃炎、下肢静脉曲张,还有其他我说不上来的病。噢,我再数一数,应该还有颈椎病、扁桃体炎、腰痛……”

南鸢打断他:“那些只是亚健康,你真正的病是虚无。人是悬挂在自己编制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而你意义之网上的所有丝线都是由伟大航道构成的,当它消失之后你就无处下脚,只能落入虚空的水潭。一战之后法国人也是同样的心态,所有历史、秩序和艺术的意义都消亡了,没有燃料再能点燃他们。”

李舟耸耸肩:“或许是吧,我确实失去了很多。”

南鸢:“……”

南鸢:“3127HDCS467DC。”

李舟:“什么东西?”

南鸢:“阿尔卡冯-27旁边的那个近黑洞行星,它现在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但之后肯定会有的,因为它才是伟大航路真正的终点。”

李舟:“哦。”

李舟:“你能把这个编号背下来……真了不起。我直播的时候都是念小纸条的。”

南鸢:“3127HDCS467DC处于卡萨罗小黑洞吸积盘边缘。天文学家认为它会在五十到一百年内被卡萨罗小黑洞内部自转的潮汐力分解撕裂,而且复杂的引力环境使得它非常危险。但卡萨罗小黑洞的引力场会让这个星球上的时间变慢,把几个数据代进洛伦茨变换就能算出来,时间减缓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二十五万!”

南鸢:“也就是说,即使外界已经度过了七百年岁月,但那颗行星只经历了三十个小时不到!一切为时未晚,拉曼·莱格尔的宝藏还在那颗星星上等着你!”

南鸢:“所以给我振作起来啊!你的旅途还没结束!”

南鸢:“喂?”

南鸢:“喂!”

李舟:“这里面计算有个错误,我的指出来一下。时间膨胀比例一比二十五万的结果只是根据这颗行星目前所在的位置计算得来的,在过去的七百年里它的位置其实发生了一些变化。离黑洞越远,时间膨胀的比例便越小,离黑洞越近,时间膨胀的比例便越大,你得观测这颗行星的轨迹,对它和卡萨罗小黑洞的相对距离做一个积分,这样的结果才准确。”

南鸢:“噢。”

李舟:“而且,卡萨罗小黑洞自转速度可以到达光速的五分之一,在这种自转速度下,它内部质量的不均匀会产生振幅极大的引力波,进而显著影响行星的时间膨胀比例。要计算引力波的相对论效应,那么你肯定需要卡萨罗小黑洞的持续观测数据,这个数据可以从阳电子星区天文台要到。当然这个结果是有的,所以在过去七百年里,这颗编号3127开头的行星其实一共历经了一年又五个月十二天。”

南鸢:“噢。”

李舟:“虽然误差达到了几百倍,但这些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我们把握住主要性质就可以了。不过,你还是那么厉害,没有亲自到达现场,光凭一些拼凑来的资料就能将事实推断到如此地步。”

南鸢:“所以那你也知道这些事。”

李舟:“额。”

李舟:“是,我知道。”

南鸢:“你早就算过了。”

李舟:“大部分运算是在下播的闲暇时候完成的。你知道星际航行有个特点,就是特别无聊,电影我都看完了,游戏也提不起兴趣。”

南鸢:“那为什么你在阿尔卡冯-27要向观众宣布伟大航道到了尽头,骗他们这次探险行动失败了。你要独吞宝藏?中彩票领奖之前带个面具?”

李舟:“你记得那个在拉曼·莱格尔失踪之后,人类联邦军方组织的搜救舰队吗?那个舰队被黑洞引力摧毁了,我进入阿尔卡冯-27的轨道后,在卡萨罗黑洞吸积盘附近观测到了他们剩下的大量碎片,军方在我出发之前和我打过招呼,这属于军事机密的范畴。而且我之所以说伟大航道到了尽头正是黑洞吸积盘边缘太危险了,只有经验真正丰富的船长能规避引力潮汐。总之,一方面是保护军事机密,一方面是社会责任感,或者别的,随便你用什么词。”

南鸢:“……”

李舟:“……”

李舟:“你拿枪对着我干什么?!”

南鸢:“你们要灭我的口?”

老格曼:“大小姐,你冷静点!”

南鸢:“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不对,这种秘密告诉我一个局外人,下一秒就应该是送我上路的意思。这雷达站离城市又远,平时没有人来这里,好杀好埋。”

李舟:“听起来这么像老格曼讲的黑帮故事情节?”

老格曼:“关我什么事!”

南鸢用枪口指着李舟,又突然移向老格曼,然后又指向刚松了口气的李舟。枪口就在这两个人之间跳来跳去,指向谁,谁就举手投降。就在气氛紧绷凝重到极点,三人都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她突然蹲下来哇哇地哭了。

李舟突然嘴笨了起来:“别啊,别害怕啊。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害你呢。”

南鸢:“我没有在怕,我只是突然感觉很委屈,有些情绪失控。原来以为你收到这么大打击肯定很伤心,躲在祝融十二哭鼻子,我千里迢迢从地球来祝融十二要冬眠一年半,冬眠做梦的时候都在想怎么说服你……但现在看到你没事,还是挺开心的。只是我之前想了好多话,感觉浪费生命,一厢情愿,做了很多无用功。”

李舟:“你讲嘛,我听。”

南鸢:“不讲了。”

李舟:“快讲。”

南鸢:“哎,有什么好听的。大概意思都是说,你要重新振作起来,要面对生活,要珍惜生命。领会精神就行了。”

李舟苦笑了一阵,他没接话。

南鸢:“其实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都是骗我的,但是我猜到了,你这个狡猾的家伙肯定是想麻痹你的竞争对手,然后突然把旗插在伟大航道终点,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阿蒙森当年筹备南极极点探险的时候,不就是对外发了个‘我要去北极’的电报来迷惑其他人么……你什么时候重新组织航行去追梦。”

李舟似笑非笑地耸耸肩:“迟早会的。”

南鸢给他打气:“快搞起来,回来记得给我带手信!我要那上面最大的宝石!”

李舟:“嗯,一定。”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意兴阑珊,草草地结束了谈话,转而去把玩手上的永久星图,他凝视它时候的眼神让南鸢感到奇怪,那是一种倾注了巨大情感的凝视,但并非她所想的那样是唏嘘或是感慨,而更像是诀别。天已经黑下来了,很快到了夜晚。三人简单吃了一些干粮,李舟给南鸢特别准备了一些橘子软糖,那是她学生时代天天都要偷偷吃的小零食,她很开心地接收了这笨拙的善意。

李舟:“晚安。”

南鸢:“晚安。”

南鸢在行军床上艰难地翻过身,被子有日光灯长年累月炙烤的味道。在窸窸窣窣的黑暗中,只有李舟的声音能给她稍稍带来光亮。她经常失眠,但李舟均匀的呼吸声让她少有地平静了下来,奔波了一天的疲倦很快就把她的意识卷进黑暗。

这一天暂且就这样过去。

第二日早晨,南鸢被几乎无处不在的撞击声吵醒,她发现无人在自己身边,灯光已经熄灭,沉闷的远方传来野兽般的咆哮。这时老格曼风风火火跑进来向她解释:昨天几个青年跟踪他们来到了城市边缘,李舟藏身的雷达站就这样被发现了,现在他们纠集了一群人来到这里,那些噪音就是他们脚踢雷达站大门发出的。他们目前还在发泄阶段,但等他们冷静下来找到隐藏的入口之后,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天知道一群荷尔蒙旺盛的年轻人会在无人监管的城市边缘干出些什么。情况危急,老格曼建议南鸢马上走密道返回城市。

南鸢问道:“李舟呢?”

老格曼:“他去了另一个方向。大小姐,别担心李舟,他反侦察能力比我们强几个层次。”

南鸢犹豫了一下,她这时回忆起昨天和李舟的长谈,女人敏锐的第六感注意到李舟当时欲言又止的双唇、谈到某些话题时闪烁的眼神和时不时在木桌上搓动的手指,他似乎在期待她说出什么,如果他确实等待着什么,那么现在也许就是南鸢最后的机会了。但雷达站外的吼叫越来越疯狂,等不及的老格曼直接架起她一路小跑到密道的入口,这是雷达站下方同样被废弃的、幽深的下水道系统,穿过这里甚至需要氧气瓶。她咬咬牙跟着老格曼冲了进去。

城市的光明最终出现在他们面前,而她最终没再见到李舟一面。

看新闻知道的。

白银时代伟大探险家、历史上最接近黑洞的人类、伟大航道的开辟者,拉曼·莱格尔,他从卡萨罗小黑洞星区被救援回归人类社会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世界,一种崇高的喜悦瘟疫般从人类文明的边疆向地球母星蔓延,所到之处无不引起讨论和惊叹,人们将他和鲁滨逊相提并论。

但出乎南鸢意料的是,人们口中传唱的是一个她闻所未闻的阿拉伯名字。哈萨穆丁·麦克尼·埃勒福,数颗矿产、烷烃行星的产权拥有者,“薛西斯”商业集团创始人,“辛巴达”号的船长。

在采访拉曼·莱格尔事件有关人士的狂潮中,最后是太阳系老牌新闻中心《太阳时代》的记者夺得头筹。他们下了血本拿到哈萨穆丁船长的独家专访,并向外报道了哈萨穆丁船长从卡萨罗小黑洞星区拯救传奇探险家的经历。

七百年前,拉曼·莱格尔携带大量近场观测设备从卡西洛-3起航。他的目的地是卡萨罗小黑洞的吸积盘边缘,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个合适的天体设置一个地基黑洞观测站。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近距离观测黑洞的人类。但可惜,他的深空飞艇因为卡萨罗小黑洞一次突然的引力潮汐坠毁在3127HDCS467DC,就此和人类社会失去联系。据事后计算,光是飞艇滑翔坠毁过程,就花费了十年的时间。

七百年后,哈萨穆丁船长带领“辛巴达”号沿着伟大航路来到阿尔卡冯-27,以阿尔卡冯-27为基点,他用迄今最先进的设备对3127HDCS467DC展开了观测,并根据远红外观测结果确认了该天体上的人类活动痕迹,从而进一步查明:拉曼·莱格尔仍然活着。在接受采访时,哈萨穆丁船长特别兴奋地向记者介绍了这次救援行动采用的新技术:密集救援阵列。因为3127HDCS467DC已被确认有严重的时间膨胀效应,辛巴达号特地搭载了六百个救援仓,以饱和轰炸的形式投放到行星地表,保证以最大效率展开救援。事实证明,这个策略非常有效,拉曼·莱格尔成功接触了辛巴达号投放的登陆舱,视频信号显示他还是那么年轻。之后,3127HDCS467DC被命名为哈萨穆丁-1。

那么,李舟呢?

这是《太阳时代》二十年来第一篇人物特稿,版面很大。南鸢发疯了一样在这篇特稿的缝隙寻找着李舟的名字,她动用了所有精力和工具去搜索李舟在救援拉曼·莱格尔行动当中的位置,但除了几年前探索伟大航道的报道之外一无所获。她鼓起很大的勇气去查阳电子星区的讣告系统,但在地球需要等半年才能等到最新版本的数据库。

李舟像是蒸发了,没有人再记得他。南鸢向闺蜜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表示已经忘了这个人。

闺蜜:“有点耳熟,好像是哪个明星吧。”

南鸢:“他会去哪了呢?”

闺蜜掐她的脖子:“谁?!是哪个狗男人把我好姐妹抢走了!”

南鸢这次没有再笑出来。最坏的情况是,这个狗男人已经不在了。

她失魂落魄地徘徊在灯火辉煌的街头,雨夜里章鱼小丸子和炭烤秋刀鱼的香气萦绕着她,一只黑猫走到她脚边又离去,一些形状奇异的有色气体从小巷深处传出,远处是一个玻璃外墙印刷着“火炬和太阳”商标的地标性购物中心。近几年,旭炬集团业务重心开始移向太阳系,这是他们的商业地产。这里的物业项目经理认得南鸢,他赶紧打了把伞接她进物业服务处坐下。

物业经理:“南小姐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南鸢晃了晃湿漉漉的头发,没回答,她像个落汤鸡。

物业经理走到饮水机前给她接了一杯红糖姜茶,每至冬雨时分这个购物中心的服务处都会准备一些御寒饮料,他回过头却发现她正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物业经理静静地将冒着腾腾热气的红糖姜茶放在木桌另一端,没有打扰她。

他们分离过很多次,可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过去她笃定李舟终有一日会回到她身边,就像一头远游的小狗迟早会叩开家门,即使隔着半个光年的漫长距离,但他们之间始终有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连着。所以当她看到李舟宣布伟大航道探索已经失败,心底涌起了一股莫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她欣喜于他的漂泊总算到头,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他的热血变得社会人那样冰凉。正是这种情绪驱使她放下一切赶回祝融十二,但他比她想象的更为坚强,更为强大,更为无情,南鸢在某一刻甚至怀疑,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位置。

直到如今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像是一杯水永远失去了它的温度。

晚上南鸢留在了旭炬中心,她知道这里有一个有名的YURO酒吧,闺蜜经常会去喝酒尔后在凌晨一身酒气地回来,南鸢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抓到她。

地下二层的酒吧流动着古老氖灯的色泽,迷幻的布光从每块泛着狂乱人影的玻璃后面透出,血红刷漆的大门涌动着生物组织的质感——这是利用橡胶和液体泵动做出来的效果。南鸢迷迷糊糊地走进去点了一杯龙舌兰和伏特加混合的“帝国日出”,身旁稀稀拉拉的、五颜六色的发光纹身青年们凝视着她。保守学院风,一个高瘦的光头男人如此跟身边人评价她的衣着。南鸢撩起头发啜饮吸管的动作让他感觉某些东西在暴涨,他舔了舔嘴唇,拉过一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气氛组马上把灯光打得暧昧了起来,一些绵绵的法语情歌回荡在室内。

光头男人上前搭讪,他在灯下白得发光:“同学,我和我那边几个哥们打赌你失恋了。帝国日出,只有伤心人才会点这种烈酒。”

南鸢瞟了他一眼。

光头靠近她:“都是伤心人,和我喝一杯吧。”

南鸢没理他,她自顾自地一小口一小口吸着鸡尾酒。

光头显得有些尴尬,但这种小小的挫折对老手而言完全可以轻轻拂去,他找到了第二个角度切入:“噢,中央大学望远镜徽章,你是学天体物理的?高材生,真浪漫啊。你知道吗我也很爱天文,小时候会躺在草地上,用望远镜对照着星图给女孩子念星星的名字,有一颗星星我记忆很深,是叫什么来着?噢是叫南宫二角星。”

南鸢在原位伸了个懒腰:“地球上看不到南宫二角星的,只有在海王星基站上你才能看到。”

南鸢:“而且大城市广告很多,红蓝光全息影像的漫反射会让整个天空都失去对比度。除非用的是专业天文探测设备,不然你一颗星星都看不着。”

光头笑笑,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你还真是懂得很多,那今晚我们要不一起去看星星……”

就在他的手想往下伸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闯入对话,她从舞池中分开人群而来,强烈的摩西感,身上圣约翰桃酒的味道即使隔着五百米也能被闻到,果然是南鸢的闺蜜,她一把把光头推出去两三步之外,将自己的身躯插在南鸢面前。

光头:“你干什么?!”

闺蜜:“张晖东,滚远点。你个下药狂不要打她的主意!这里谁不知道你底细?!你把你手放下来,我报警了!”

光头骂道:“他妈的原来是你,搞半天是你认识的人,那他妈装什么纯情女学生,还可怜兮兮点一杯烈酒扮忧郁。公交车的姐妹,能算什么好东西?”

闺蜜尖叫起来:“我归我,她归她!你算老几?”

之后发生的事南鸢记不太清楚了,姜茶和鸡尾酒的混合加速了她醉倒,酒精上脑之后这个女人就几乎不省人事地趴在桌子上,只听到光头骂了三个短句,然后闺蜜骂了十五个长句,他们好像扭打在一起又好像没有,好像被旁人分开了又好像没有。在这些嘈杂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累了,我累了,我要回学校,那个苍白星球轨道上的学校。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喃喃自语,这杯鸡尾酒让她很不舒服,使她完全忽略了身旁拳拳到肉的声音。

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并且小心地用手护住了头。她听到有人在旁边说,李哥,这是你的女人吗。这话让她很讨厌但又无可奈何。她听到闺蜜说,你是谁。最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说,我是她朋友。

南鸢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沙发上,身上盖着电热毯,有人给她喂了一管肝酶促进剂,她清醒了很多。闺蜜在旁边照看着自己,她的脸上有三条紫色的掌掴印痕。发现南鸢在注视着自己的脸的时候她露出了锋利的指甲,上面还有一些血迹和发光的荧光粉。

她说,别这样看我,张晖东那家伙比我惨多了,真是的,居然敢打你的主意,我头都给他敲烂。她又说,知道是谁摆平了这事吗,是一个很能打的调酒师小哥,白衬衫,瘦瘦的,感觉会是你喜欢那类型。她最后吃吃笑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喝醉,还挺可爱的,抓着小哥哥乱喊名字。

不,我没有喊错。南鸢挣扎着想要起来。

调酒师这时推门进来。

南鸢的心脏在一瞬间缩紧,就连心房里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动,她听到自己的肺缓缓呼吸的声音,那声音平缓、沉稳、有力,丝毫不像是个正在经历久别重逢的少女,但她知道,只要一放松,自己的喉咙便会不由自主地叫出来。

那确实是李舟。她认得出他呼吸的节奏,愈是黑暗便愈是如此。

南鸢很快镇定,并且在沙发上猫一样蜷缩起来,这是她重获安全感的标志。在短暂的对视后,她带着一半调笑的口吻说了第一句话,另一半是用来掩饰她心跳的疲倦:“李哥,你混得很不错嘛。”

李舟尴尬地挠挠头。

南鸢质问他:“来到地球为什么不来联系我。”

李舟没回答,他垂下头捣鼓着雪克壶,几滴汗从耳垂落到衬衫上。

南鸢叹气:“哎你真的是……死要面子。”

李舟尴尬地摸摸鼻子:“我毕竟还是……圣维南学院的优秀毕业生。现在干这个,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地球不再需要航天工程的毕业生,想来母星谋生也很艰难。还好我以前从老格曼那儿学来了些很特别的矿物粉鸡尾酒调法,在这里应该算是很少见的一挂,异域风情,我应聘调酒师很顺利。”

南鸢:“老格曼怎么样?”

李舟:“很不好。他走错了几步,生意上的对手把他绑到了城市三十五公里外的一个矿井,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双腿已经被虎头钳活活扭断了,虽然命保了下来,但下半辈子要靠机械义肢才能走路。而我的处境也很艰难,拉曼·莱格尔被救回的消息传到祝融十二,我就彻底跟过街老鼠没什么区别了……这也是我下决心来地球的原因,祝融十二没什么好呆了。”

南鸢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噢……你们在祝融十二上真是经历了很多。”

李舟:“是挺多的。”

南鸢:“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在伟大航道。”

李舟沉默了一阵:“没有第五次远征了。你走之后我就把RACS转手了,这才凑够来地球的船票。地球挺好的,我喜欢这里。”

南鸢不敢置信地抬头:“……”

南鸢:“你真的变了好多。”

南鸢:“为什么?那时最后一颗星星就在你面前,现在新闻你也看到了,拉曼·莱格尔甚至还在上面活着。你和他一样是为人类开疆拓土的勇士!你怎么能提前退场?!”

她突然一拳捶在桌子上:“这世上不缺有钱人,也不缺调酒师,可只有一个李舟!”

李舟摇头,他面容沉静,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但内容却极尽苦涩:“很多年前,老格曼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故事里每个冒险家最终都能在旅程尽头找到黄金和荣耀,但我花了二十多年才明白我不是主角。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传说没有我一席之地。”

李舟:“说到这个。其实准确说,拉曼·莱格尔正在被救回来的路上。我估计,从救援登陆舱离开辛巴达号,然后以维持材料最高容许形变的超高速登陆哈萨穆丁-1,再到拉曼·莱格尔徒步跋涉到登陆舱位置、登陆舱自动返回辛巴达号,整个完整的过程至少需要耗费一百六十个太阳年时间。也就是说,其实辛巴达号还得在哈萨穆丁-1的远端轨道上悬停个一百六十年才能等到他本人,哈萨穆丁船长本人只是提前回地球接受庆贺。”

李舟:“至于《太阳时代》刊登的那些拉曼·莱格尔的消息,应该是登陆人员当场发回去交差的,电磁波走的速度比登陆舱快多了,但即使如此也用了四五年。他们发送的救援登陆舱里肯定还带了船员,每个人负责搜索一小块区域。六百个登陆舱就是六百个人,六百个人啊,他让六百个人心甘情愿在人类社会中蒸发了一百六十年……”

南鸢说不出话,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逐渐理解了李舟在那时候背负的巨大压力。即使是以旭炬集团的角度来看,这种行动耗费的人力物力也是十分惊人的,不管是跨星系级别、极其接近黑洞的大规模远征,还是这种以人为消耗品的营救行动,所耗费的资源都绝对是个令决策者脸色凝重的数字。但哈萨穆丁·麦克尼·埃勒福确实可以挥霍,被雇佣的人留在那颗以他命名的行星上与世隔绝甚至无名死去,而他脚不沾地,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地球加冕,荣光由他沐浴。埋葬在星辰之间的先行者们的记忆纷纷凋零,纪念碑上雕刻的却并非他们的面容。

她轻轻嘟囔了一句:“地球也没有那么好,有很多讨厌的人在这里。”

两人又无言了,他们都无以为继。

突然,李舟面朝着墙壁很认真地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登陆伟大航路的终点去见拉曼·莱格尔,那么你我在祝融十二上的那次见面就是永别了。”

南鸢抬头,她的眼睛霎时明亮若秋水:“……是因为我?”

李舟沉默了很久,他的胸膛起伏着:“不然呢。有人可以为了梦想放弃在意的人,那么自然……也有人可以为了在意的人放弃梦想。不过你终于错了一回,织成我意义之网的从来不是伟大航道,而是你。”

当年这个男人站在RCAS的透明舷窗前,舷窗外是没有尽头的黑色,他知道那是那颗星星的方向,一如曹操站在长江舳舻上横槊赋诗,他的远方是可望不可即的千里江南。但和曹操不同,李舟不需要一场赤壁大火来让他撞得头破血流,这个男人只看了一眼星图测距就明白登上3127HDCS467DC所要付出的恐怖代价,在经过堪比围棋决胜步的长考后,他放弃了因为梦想而产生的所有挣扎。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他的所有荣光都为了让这个人为之自豪而争取,如果这个人注定在他生命中退场,那么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作为纪念,他在RACS拍摄了一张卡萨罗黑洞的照片,随后向直播间的观众发表了那次震惊世界的宣告。

如今,他把这张照片展示在南鸢面前。

南鸢的脸庞浮上一层炽热的红晕,她从未想象过这个男人会说出这种话。在祝融十二那个临时组成的学习小组里,她曾捧着脸倾听着李舟那些来自老格曼的二手故事,那时她从未想过这个男生编织的世界对自己的影响如此之深,更无法想象自己也让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牵挂了如此之久。这两张脸重叠在一起,她在恍惚间沉浸在回忆里,因为李舟她沉迷过一段时间的星象神秘学,在作业本上做了许多易经、塔罗牌和占星的笔记,为防止管家和老师发现这些东西她还从李舟那儿学到了加密和密写,这是父母的严厉注视之外、富家子弟圈子之外的她自己的小世界,尽管现在回顾那段时间会觉得很可笑,但这是她极难得的、唯一拥有颜色的片段。

正是因为她拥有自己珍贵的梦,所以才能明白李舟亲手杀死的梦到底有多沉重。

等她回过神来,李舟已经推门离开这里了,他也需要分开静一静。桌上唯有那张黑洞的照片。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闺蜜一把把她拍醒:“去追他。”

看着一向婊里婊气的闺蜜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南鸢如梦初醒地穿上高跟鞋。她踢踢踏踏跑出酒吧找李舟,后者此时正站在远处的一个全息人像广告下,一阵尼古丁烟雾正从他细长的手指之间心事重重地袅袅升起,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李舟看到了南鸢,他大声说:“其实当年在雷达站,我在等你挽留我。等你说‘不要走’。”

他又说:“我们都是感性动物嘛。”

“你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去找吸血鬼!去找盖亚行星!去找虫族!”

站在无人的大街,一袭黑裙的南鸢向李舟大喊,她再也忍不住了:

“他妈的,这算什么,带我走!我们一起去世界尽头!”

雨水正把她的妆抹去,奶白色的眼泪正在流淌,大风将她的长发拢起,露出细腻白皙的脖子。在她身后,宏伟的白日正隐约于无尽的乌云,逼仄的黎明将要如剑般刺破云幕。

“梦想确实是我的整个世界。”

李舟摇了摇头,他笑了笑,走过来紧紧抱住了她。他们的身影在雨滴穿过霓虹全息激起的涟漪中变幻不定,他们从未曾如此靠近彼此:

“但如今我的世界尽头就在这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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