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三等奖-《永夜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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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听说,那么多人到这个星球,就为了结束自己。”试探性的谈话结束后,记者精心措辞,抛出了第一个她自认比较尖锐的问题。她一边进行着职业化的表情管理,一边却难掩紧张地观察被访者的反应。

但是被访者似乎陷入了沉思,好长时间没有答话。记者耐心等待,毕竟这不是现场直播,谈话双方都有充足的时间。

在等待的时间里,记者透过房间的玻璃幕墙,向屋外张望。屋内灯火通明,屋外则是日落之后的昏暗。一千米开外,在视线的尽头,是向两边延申的林线,在风的作用下显得影影幢幢。林间雾气弥漫,这雾气来自于林中随处可见的温泉。一团黑影进入视野,巨大的六足警戒机器人从林线前缓缓走过;几架无人机伴着它飞,像是地球上追逐犀牛的犀鸟。警戒机器人身上红色的执勤警示灯一闪一闪,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那里就是这颗星球的自杀圣地。”记者听到被访者突然说道,“‘永夜之海’。”最后四个字几不可闻。

记者的目光重新回到被访者身上。“为什么那里会成为……”

“因为人们以为会在那里找到自己人生中缺失的东西。”

“通过死亡来……寻找?”记者见被访者主动提起“自杀”一词,便也不再回避“死亡”这个词了。

“你说得对。不过,死亡只是寻找的手段之一罢了。”被访者慢悠悠地说,“你要知道,有些人找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所以他们才想通过死亡,进入另一个世界。”

“噢……”记者若有所思。

“但是,”被访者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多人是进去之后才知道,永夜之海,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

记者忽然感到一丝毛骨悚然。她又看了一眼窗外林线前的机器人。她一直以为机器人是为了阻拦别人进去,但也许……更是为了防止什么东西出来?

“那不论他们在找什么……他们找到了吗?”记者低下头,一边低头记录一边问。等她抬起头时,她发现被访者正望着窗外出神。

被访者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与远处的林子融为一体。

一、旅行者

“能想象吗?那么多人到这个星球,就为了自杀。”客运飞船驶出星门后,身边的男人从自己座椅储物袋里翻出来了旅游小册子,边读边感慨。“有人说,这颗星球有一种魔力。”

齐雨霏收回望向舷窗外夕阳的视线,看了他一眼。她31岁,戴眼镜,长得很清秀。她说:“我以为在旅游手册里印这种信息是违法的,会刺激更多的人来。”

“违法?”男人带有讽刺意味地嗤笑了一声。“的确违反水生星法律。但是联邦的公司不需要遵守殖民地的法律。”他挥了挥手里的小册子,封面上“联邦星际运输”几个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齐雨霏“哦”了一声。转过头,她发现前方头顶上的小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在介绍水生星:“由于潮汐锁定效应,水生星的自转周期与公转周期一致,一面是永昼,另一面则是永夜。”

齐雨霏又望向窗外。

小屏幕还在继续念念有词:“风泉港是水生星共和国的首都,位于永久晨昏线附近——其实大部分城市都位于晨昏线附近,因为这里最适宜生存。从水生星暗面的中心向外辐射的,是一片广袤的原始森林,一直延伸到距离城市几十公里的地方。林中温泉和间歇泉密布。由于树木、温泉连绵似海,因此这里也被称为‘永夜之海’。这里人迹罕至,从高空无论动用何种仪器也难以观测到林中情况,而进入林中的人也经常有去无回,其详细情况还是一个谜。当地政府已经把永夜之海划为禁区,普通人也对其避之不及。但由于它美丽、神秘且人迹罕至,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自杀者。”

“噢,那就是传说中的自杀圣地啊。”男人指着屏幕上的那片黑漆漆的树海说。

齐雨霏转头瞪着眼睛看着他。

男人发现了她的不满,向她伸出右手:“不好意思,我叫李成。”

齐雨霏懒得跟他计较,淡淡笑了一下,简单握了一下他的手,但什么也没说。

李成也笑了笑,似乎齐雨霏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把手缩了回去,然后伸长了脖子,从齐雨霏身边的舷窗向外望。“看来快到风泉港了。”他说。

齐雨霏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地面望去,但没有看到城市。不过她注意到,在水生星阳面极为常见的、一望无际的荒漠,渐渐被稀疏的红黄相间的本土植被所取代。一条峡谷自暗面而来,劈开植被蜿蜒而过,峡谷中流淌的河水源自附近的暗面高山——由于离晨昏线不远,其积雪在夏天仍会融化。这条河没有大海可注——它努力地将地表切成峡谷,向着阳面奔去,但它的宿命就是会越来越浅,最终在炽热的阳光中变成水蒸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颗星球被叫成‘水生’还挺有意思的,”李成笑道,“水在暗面是冰,在阳面是汽,只有在明暗之间才是水。五行缺水,名字里还真得带一个‘水’字。”

齐雨霏还是没说话。

“我来水生星做科学考察,”李成又说,“你是来干嘛的?”

“我是来自杀的。”齐雨霏冷冷地答道。

李成一愣,似乎一时不能判断这是不是事实。

“各位乘客,前方就是永久晨昏线了。”船舱广播突然响起,结束了两个萍水相逢之人的谈话——确切地说,是李成一个人的喋喋不休。

齐雨霏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大地:地面上已经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这些灯火很快缀连成片。风泉港,著名的黄昏之城,也是齐雨霏此行的目的地。

水生星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至地平线之下,天空渐暗,隐约可见双星。终于,最后一丝余晖扫过齐雨霏的脸颊,消失在虚空中。客运飞船开始下降高度,齐雨霏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沉入深海。

水生星的永夜来临了。

二、哲学家

50岁的马尔科没有想到,自己讲授的最后一堂课上,一堂普普通通的本科生哲学通识课上,学生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一时愣住了,他转头看了一下大屏幕上自己的幻灯片(上面是本堂课的主题:自由与幸福),掩饰了一下尴尬,又过了几秒,才回头看着提问的男同学说:“对不起,你能重复一下你的话吗?”

“我叫王艾。”

“下一句。”

“永夜教的教义说,自由与幸福都是虚妄,唯有死亡是真实,您怎么看?”

“永夜教是水生星政府官方认定的邪教,它的教义不具有讨论价值,我建议你也不要在校园内传播。”

“但是,究竟是正是邪,难道不应该通过辩论得出吗?”

“你说得没错,但是有些问题不值一辩。我也不想在这里辩——这也是我的自由。”

王艾没有因为他的决绝放过他,又继续问:“那您对水生星这么高的自杀率又怎么看呢?”

“水生星的自杀率并不高,”马尔科反驳道,“水生星的年龄标准化自杀率为每十万人中14人,在35个最发达的殖民地国家——再加上太阳系联邦——一共36个人类国家中,排名不过第十。而太阳系联邦都排在第九呢。”

“在最近几年的《人类幸福报告》中,太阳系联邦连续落后,自杀率这么靠前很正常;然而水生星可是蝉联第一!这样一对比,排第十也说不过去了吧?”

“好吧。”马尔科不得不承认道,“相对于我们的幸福指数,我们的自杀率是高了点。”

“所以这不就意味着,幸福是虚妄,而死亡才是真实吗?”王艾又绕回来了。

马尔科气不打一处来。“水生星这种情况只是个案,连科学意义上的结论都得不出,更得不出这种哲学或宗教意义上的结论。也有的星球幸福指数很高、自杀率很低,这你就视而不见吗?”

王艾终于不讲话了。

马尔科挥挥手让他坐下,然后说:“大家来听这门课,或多或少都应该是对哲学感兴趣的,那么不会不知道哲学要以科学为基础吧?”他特意重读了“科学”俩字,看了看王艾,搞得他面红耳赤。

马尔科继续说:“关于水生星幸福指数高、自杀率却没有相应降低的矛盾,不是没有科学解释。幸福指数高,当然是因为发达经济和高福利;而自杀率高,一种理论认为,永夜里没有光照,因而居民体内缺乏5-羟色胺,这就容易诱发抑郁、酗酒、自杀、暴力等行为。就连我也觉得永夜非常压抑。”最后马尔科开玩笑道。

学生们礼节性地笑了起来。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王艾在一片笑声中嘀咕道,只不过没人搭理他。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马尔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脑海里还在想这句话。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人的大脑是一件复杂的工艺品,而人的精神更令人捉摸不透。大概人类永远也无法搞明白水生星的自杀之谜了。马尔科看着桌上自己亲笔写的遗书,这样想。

刚才还在课堂上为水生星自杀率问题辩解的人,此刻正要踏上自杀之路,这不能不说是一件讽刺的事情。不过马尔科觉得这是两码事:在课堂上用科学反驳永夜教的歪理邪说是出于他的职业素养,而自杀则是出于他对人生意义的迷茫,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马尔科把遗书摆正,四处看了看,该处理的事都已经处理完了。他看向窗外,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他又看了一下表,到时间了,该走了。

不过在去到最终的目的地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三、飞行员

玻璃幕墙外下起了雪。雪缓缓落下,时间仿佛也因此而放慢了脚步。

齐雨霏一个人站在风泉港宇航站的到达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变得稀稀拉拉。她刚刚拒绝了李成提出的送她一程的邀约。

“你不会真是来自杀的吧?”李成半开玩笑地问。

她依旧笑笑不说话。

齐雨霏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出到达厅来到室外,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用一个冰蓝色打火机(上面还有一个“霏”字)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然后边吸边拿出手机,打开那个叫“伙伴”的论坛网站,想给自己联系过的那个人发条消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交友网站,这是帮自杀者组队的网站——很多人并不想一个人走向终点,而且很多来水生星自杀的人会与当地人结伴而行。

所以,没错,她并没有跟李成撒谎。

齐雨霏一边吸烟一边盯着一个摄像头发呆,直到她看到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小跑着朝她走来,向她挥了挥手。她也举起一只手简单回应了一下。

“不好意思,你的航班到得有点早。”男人走近之后便致歉,然后又自我介绍:“我叫马尔科,我们在‘伙伴’论坛上见过。我的论坛名是‘哲学家’。”

她也认出了他。“我是‘旅行者’。我叫齐雨霏,来自水委一。”

“欢迎来水生星。”马尔科伸出右手,齐雨霏与他握了握。“你有什么行李……”马尔科看了一眼齐雨霏的身后,“没有……好吧,那跟我来吧,车在地下停车场。”他挥了挥手迈开步子,齐雨霏掐灭香烟跟了上去。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电动车一驶出宇航站,来到立交桥上,齐雨霏便感受到了风,从暗面持续不断地向阳面吹去。马尔科仿佛也感受到了,说:“晨昏风,从这个星球诞生起就没有停过。这也是‘风泉港’这个名字中‘风’的来历。”

齐雨霏点点头,看着远方。天空呈现一种淡淡的灰蓝,因为相对于风泉港所处的位置,太阳只是刚刚沉下地平线,大气层还在散射太阳光。永恒的灰蓝色天空下,立交桥延伸向远处市区的万家灯火,城市在雪中显得迷离梦幻。“真漂亮,我一直想来水生星,特别是风泉港。”

“水生星是个好地方。”马尔科自豪地说,“我也去过很多星球,但没有比水生星更舒服的地方了。”

“你们的经济发达,福利又高。”齐雨霏说。

“水生星是最早一批殖民地之一,开发了超过500年。”一说起自己的家乡,马尔科便滔滔不绝起来,“这里地热资源非常丰富,使得工业成本极低,让我们在星际贸易竞争中非常有优势。比如你现在看看外面。”马尔科说着,按了一个按钮。

齐雨霏哆嗦了一下,因为车门突然变透明了。事实上,透明的不仅是车门,车下的桥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成了透明的。桥面下是薄薄的云层。

“这桥……多高?”齐雨霏战战兢兢地问。

“大约一千米。这是人类世界最高的桥。”马尔科自豪地说,“这就是云泉大桥。”

“‘泉’?”齐雨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你的意思是……这座桥跨的是一个‘泉’?”

“很神奇是吧?”马尔科笑道,“实际上我们跨越的是山谷里的一大片间歇泉。所以说我们地热能很丰富嘛!”

齐雨霏克服恐高症,向下张望,能看见下方的间歇泉此起彼伏地喷涌,谷间云雾缭绕,宛若战场。她有些看入迷了,眯起眼睛说:“看来这就是‘风泉港’中的‘泉’了。”

“没错。”马尔科取消了车门的透明模式。

欣赏完奇观,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所以你为什么要自杀呢?”齐雨霏突然问。

马尔科转头看向她。

“咋了?”齐雨霏一摊手,“咱俩是因为这事儿才碰头的,总不能假装这件事不存在吧?”

马尔科又看向前方。“没什么,我以为你不想聊这个话题呢。我倒没什么。”

“所以是为什么呢?”

马尔科吸了口气。“我20岁的时候,我爸自杀了。我从20岁到30岁的这个十年只有两个主题:抑郁和嗑药。与这两个主题相关的是退学、失恋和房车。”

“退学失恋我懂,可房车?”

“我妈给我买的,我想独处时就开出去,随便开到一座山上或一片树林里,待到我想回家为止。这期间没有人知道我在哪。”

“有钱真好。”齐雨霏嘟囔道。

“30岁时我进了大学,学哲学。我有很多个晚上睡不着觉,那时也读哲学。后来留校任教。”

“那也……不错?”

“表面上,我的症状确实缓解了;但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还在我内心深处,你懂吗?那个让我爸自杀的东西,还在我体内。我好像做什么都摆脱不了它。”

“你是说……基因?”

“也许吧。”马尔科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也许是因为遗传,也许是因为没阳光,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吃饱了撑的,谁知道呢?”

“但为什么……这个‘东西’,不能移除呢?”

“移不走。”马尔科斩钉截铁地说,“它就像是……永夜之海。它周围都是光辉四射的城市;但它却像一个黑洞,无法被看穿。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会永远在那里。”

“那么死亡能带来什么呢?”齐雨霏问。

“自由。”

面对这样缜密的逻辑,齐雨霏无言以对。

“你想进城转一转吗?”见她不说话了,马尔科问。

齐雨霏摇摇头。“不必了,直接去目的地吧。我怕反悔。”

马尔科点点头,拐上一条岔路,风泉港的灯火渐渐地偏离了前方。

“反悔有什么不好?”马尔科问,“你又是因为什么要这么做?”

“输了一个赌。”齐雨霏说。

“赌?跟谁的赌。”

“人生。”

“哦……”

“用的是我爸妈的养老金。”

“……哦。”这个“哦”更沉重。

“但我还有保险金。我投过人寿险,现在恰好过了自杀免责期。我犹豫了一阵子,不过……”

“明白了。”马尔科点点头。“所以你就想来这边……”

“是啊,谁不想来个好地方结束呢?‘永夜’,多浪漫啊,适合……死亡。”这一次,齐雨霏很犹豫地吐出这个词。

她的犹豫被马尔科捕捉到了。他说:“其实即便如此,你也可以跟爸妈一起想办法。”

齐雨霏摇了摇头。“我还有个弟弟。我赌了一把,输了,我愿赌服输;但我决不想让别人跟我倒霉。我小时候不想,现在也不想。”

“跟家里人都挺好的?”马尔科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齐雨霏没回答,默默掏出香烟,突然像想到了什么,看向马尔科。

马尔科打开了车内换气系统。

“谢了。”齐雨霏咕哝道,又掏出冰蓝色打火机给自己点上。

“那你为什么在论坛上选了我呢?”马尔科自觉地换了个话题。

齐雨霏耸耸肩。“毕竟我需要有人接机。”

“也对。”马尔科说,“我们到了。”

电动车驶过一个写有“私人领地”字样的标志牌。

齐雨霏忽然瞪大了眼睛。她看见路边一排排亮闪闪的透明棚状建筑,棚内清晰可见的是……

“鲜花。”马尔科看见了她疑惑的目光。“这是一个地热温室鲜花农场。这些都是我朋友阿尔弗雷德的。”

电动车驶过一块简易停机坪,上面停着一艘大气层内使用的交通艇,马尔科指着它说:“阿尔弗雷德会用这个送我们穿过政府的永夜之海警戒带。除了咱俩还有几个人。”

道路尽头是一栋漂亮的由简约曲线勾勒、玻璃幕墙拼接的别墅,电动车在门前停了下来。齐雨霏和马尔科走下车,别墅的房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尔夫!”马尔科微笑着跟他打招呼,然后向齐雨霏介绍道:“他是我的朋友,也是这次载我们到林子深处的飞行员。他会……送我们最后一程。”

阿尔弗雷德没有笑。他跟马尔科握了握手,然后严肃地朝齐雨霏点了一下头。

这时一个与齐雨霏年龄相仿的男人也从屋里走出来,与马尔科打了个招呼。“回去吧,阿尔夫。”老阿尔弗雷德粗声粗气地说。

小阿尔弗雷德没作声,默默地回到屋里。

“其他人还没到吗?”马尔科问。

“没有。”老阿尔弗雷德摇摇头,打了个手势。“我们去温室等吧。”

三人向温室走去,路上老阿尔弗雷德又问马尔科:“所以你还是坚持要做这件事吗?”

马尔科点点头。“你认识我很久了,阿尔夫。我现在想结束这一切了。”

“我知道。但作为你的朋友,我必须最后跟你再确认一次。”老阿尔弗雷德又看了一眼齐雨霏。“毕竟,一次性送这么多人上西天,我有点儿不习惯。”

要是在以前,齐雨霏会赞赏这个老头儿的刻薄。

“你不必有心理负担……”马尔科说。

“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老阿尔弗雷德一口回绝,“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是好事儿,”他又看了齐雨霏一眼,“对其他人可能也是。”

三人在温室前站定。

“你们进去吧,”老阿尔弗雷德说,“我去路边等你那些‘网友’。”说罢便离开了二人。

齐雨霏跟着马尔科走进温室。与屋外隆冬不同,这里正是初夏。一排排各种颜色的叫不上名字的(很可能是杂交的)

鲜花整齐地生长在花田里。齐雨霏蹲下去欣赏它们,突然感到一丝后悔。

“其实你可以留在这。”马尔科仿佛从背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追求自由,我追求保险金。”齐雨霏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们其实没什么不同。”

马尔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背包男人走进了温室。室内的两人一起望向他。然而齐雨霏与来人看着彼此,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是你?!”

四、科学家

李成看到面前的女人,愣住了。“你还真是来……”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女人则更加意外。“你来干什么?”

“我说了啊,我来科学考察。”李成说罢,跟另一个男人握了握手。“‘哲学家’是吧?我是‘科学家’。我叫李成,来自地球。”

“我叫马尔科。”男人一边握手一边说,“你俩认识?”

“来的航班上我们坐一起。”

“哈?”马尔科不禁扬了扬眉毛,“那么巧。”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女人,又对李成说:“所以您来不是为了……”

“不是。”李成摇摇头,“您的帖子只是征集同行者,没有要求必须……对吧?”

“这倒是。”马尔科承认道,“但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有别的目的。”

“如果我让您误会了,我为此道歉。不过也请您理解,因为政府已经把永夜之海划为禁区,所以对它的科学研究也停滞了。现在要想进去,唯一的机会就是……你们。”李成小心地观察二人的反应。

“我理解,”马尔科点点头,“欢迎你。”

“谢谢。”

“你进行哪方面的科学研究?”女人突然问。

“我可以回答你,不过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李成微笑着看着她。

“齐雨霏。”

“很高兴认识你。我研究物理学。”

“我还以为你是生物学家。”马尔科插话道。

“事实上不管是物理上还是生物上,永夜之海都是一个谜。”

“它还遵循不一样的物理规律吗?”齐雨霏眯起眼睛问。

“你知道为什么在永夜之海附近不能使用全球定位系统吗?”李成反问道。

“好像是说有干扰什么的……”

“媒体上是这么说的,但是真正的原因政府并没有公布。全球定位系统用到的卫星,由于其速度和高度的关系,根据相对论,会产生时间膨胀效应,其原子钟会变快,导致定位出现误差。一般来说,在发射卫星前调整原子钟的震荡频率就可以抵消时间膨胀效应,避免误差。但是水生星宇航局发现,永夜之海上空的时间膨胀效应竟然没有规律可循,原子钟在这里变快几微秒,在那里变快几十微秒。而且不同时间也会有变化。这导致事先调整原子钟毫无作用。我打算去寻找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现象。”

“有趣。”马尔科若有所思。

“所以你们真的要去吗?”李成说,“可能会很危险。”

“说得好像我们打算回来一样。”齐雨霏说,“倒是你,你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玩偷渡吗?”

李成愣了一下。“刚离婚。”他说。

马尔科与齐雨霏交换了一下眼神。

“看来你跟我们也没有太大区别。”齐雨霏缓和了口气说。

五、异教徒

下一个人走进来时,轮到马尔科吃惊了,外加一点点尴尬——正是在课堂上与他争论的王艾。王艾看见马尔科也吃惊不小,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尔科最先反应过来。“你来干什么?回去!”

王艾也反应过来了。“您不也来了吗?想不到您在课堂上反驳得起劲,其实暗地里也信这一套呢。”

马尔科恼羞成怒。“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总之,我要去见永夜神,您这异教徒没资格拦我。”

马尔科也不与他分辩。“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一会儿飞行员不让你上去,你说啥也没用。”

老阿尔弗雷德正好在这时走了进来。“怎么了?”他看了看屋里的四个人,问马尔科。

马尔科指着王艾说:“他是永夜教的教徒,这次别带他了。”

老阿尔弗雷德看了看王艾,问:“你是自愿来的?”

“当然!”

“你也是要……”

“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见到永夜神!”王艾自豪地说道。

“蠢货。”老阿尔弗雷德简短地说道,让王艾的自豪凝固在脸上。不等王艾再说什么,老阿尔弗雷德转向马尔科说:“但既然这个蠢货是自愿的,我就会带上他。”

本来蔫下去的王艾立刻又精神了,一时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诅咒这个老异教徒。

“什么?”马尔科吃惊了,“你不能……”

“你是自愿的,他也是自愿的,有什么不能?你有自由他就没有?”

“这不一样!”马尔科分辩道,“永夜教是邪教,他被洗了脑,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

“你就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老阿尔弗雷德厉声问道。

马尔科一愣。“所以这其实是关于我的对吧?这是你对我如此选择的最后的报复?”

老阿尔弗雷德没作声。

“你这么做没有意义嘛。”马尔科又说。

“在我看来,你做的事也没什么意义。”老阿尔弗雷德说,“咱俩谁也别说谁。”

马尔科还要说什么,老阿尔弗雷德抢在他前面说:“都跟我来吧,最后一个人已经到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六、潜水员

交通艇里坐着一个女孩,看不出年龄。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没看任何人一眼。

“都坐稳了。”在大家纷纷入座后,驾驶室里的老阿尔弗雷德说着,插入钥匙,发动了引擎。然后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你在驾驶室还吸烟?”王艾在后面问。

老阿尔弗雷德把烟从嘴上取下来,不耐烦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怕死吗?”

王艾不做声了。

老阿尔弗雷德呛完人,心满意足地又把烟叼回去,但怎么都摸不到打火机。这时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有一个冰蓝色打火机。

“用这个吧。”齐雨霏把打火机放在他手里,扭头回到座位上。“送你了。”

“咳咳,谢了。”老阿尔弗雷德把烟点着吸了一口,把打火机随手放在仪表盘边上的储物小格子里。

小阿尔弗雷德来到停机坪,在驾驶室外面朝自己的爸爸挥了挥手。老阿尔弗雷德也朝他摆了两下手,接着交通艇便浮了起来,向永夜之海进发,将小阿尔弗雷德远远抛在了后面。齐雨霏透过舷窗向后看,看到小阿尔弗雷德还在挥手。

在永夜之海的警戒带边缘,交通艇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巡逻机器人经过。不一会儿,巨大的六足警戒机器人从林线前缓缓走过;几架无人机伴着它飞,像是地球上追逐犀牛的犀鸟。警戒机器人身上红色的执勤警示灯一闪一闪,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这些无人机会在天空中投射“死在林中,野兽会把你的尸体啃食殆尽”之类的标语,还会监控异常活动并汇报。不过,林子太大,机器人和无人机有限,这给人们留下了可乘之机。

无人机通过后,交通艇开足马力,驶入了永夜之海。

让齐雨霏意外的是,永夜之海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黑暗。林中时不时地有各种颜色的光点亮起,那是一些用光来交流的动物或植物。这倒让永夜之海显得生机勃勃。

但是,永夜之海上空云雾缭绕,又让它显得变幻莫测。

“前面有雾,系好安全带。”老阿尔弗雷德在前面说。

不知道在雾中飞了多久,交通艇缓缓降落在一片林间空地上。

客舱里的人都走下艇,大家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林子深处传来不知名生物的鸣叫。接着,那个女孩率先迈步向林子走去。王艾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接下来是齐雨霏和李成。齐雨霏一扭头,看到老阿尔弗雷德背着一个背包也从驾驶室里出来了。

“怎么了?”马尔科问。

“‘怎么了’?”老阿尔弗雷德重复道,“没什么,我的电池没电了,找一处温泉充下电。正好跟你走最后一程。”

一行六个人排成一列纵队,行走在林子深处。在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时,齐雨霏感到很平静。其他人似乎也是。这可能是受到了队首的那个女孩的影响。她的坚定让人平静。

女孩在一处温泉前停了下来,其他人也跟着停了下来。这温泉雾气蒸腾,泉水下还能看见蓝色和绿色的光——那是一些坚强的小生物。

女孩服下一瓶药,然后开始脱衣服,一层接着一层,直到完全露出曼妙的躯体。她迈出一只脚,试了一下水温——恐怕得有100摄氏度吧——然后走了进去。她一直向泉水中心走去,消失在雾气中。

“哦,一个‘潜水员’。”李成说。

“嗯?”齐雨霏看着他。

“这里的常见走法。服药,高温强酸,走得干干净净。”

齐雨霏愣愣地看着那温泉。泉水还在一蓝一绿地闪着光,如此生机勃勃,完全看不出竟是吞人的魔窟。

就在齐雨霏发愣的时候,她余光看到温泉边出现了一些猫狗大小的生物,有点像蜘蛛,毛茸茸,圆盘状,一圈腿,因此向各个方向都能灵活前进。它们的两只触须伸入温泉中,寻找泉水中的小生物,然后迅速将它们捕获塞到嘴中。吃着吃着,它们的触须尖端也开始发光,这样泉水中的小生物更容易上当了,捕食者也吃得越发起劲。

李成也看到了。“七足虫。”他说,“以前就被人发现过。”他掏出照相机开始拍照。

忽然,地面开始震动。一开始只有齐雨霏感受到了,但随着震动越来越明显,很快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怎么回事儿?”王艾哆哆嗦嗦地问。

李成放下相机。“如果这些七足虫捕食温泉生物,那谁来捕食它们呢?”他飞快地把相机塞进包里。“快跑!”

话音刚落,几棵树被撞开,一只几层楼高的背上生刺的巨型生物——活像一只放大了几百倍的蜘蛛——横冲直撞地冲过来。五个人本能地掉头便跑——即便要死,这也是最糟的一种方式了。

“往交通艇那儿跑!”老阿尔弗雷德跑在前面大喊,“跟我来!”

齐雨霏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但是不敢回头看。

“快到了,就在前面——”老阿尔弗雷德喊到一半,突然刹住了。众人抬头一看,那艘交通艇竟然已经浮在空中,随即加速驶离,消失在浓雾中。

大家呆在原地,连跑都忘了。

“怎么回事!”李成跑到老阿尔弗雷德身边,“不是没电了吗?”

老阿尔弗雷德嘴唇颤抖。“那、那是谁在驾驶?”

咚、咚、咚,那震动越来越近了。

七、牺牲者

“都别动,”李成说,“它好像没看见我们。”

众人都停在林中,那怪物就在不远处,但却没有冲上来,反而用一对水管般粗的触须四处试探。

“它好像看不见我们。”李成又说,“别动,也别发出声音!”

王艾不住地浑身发抖,小声说:“我们离得也太近了,悄悄再多走几步吧!”

“你给我闭嘴!”李成怒斥道,“你是来送死的,我可不是!我们在密林里,触须不一定碰得到我们。一旦发出声音,必死无疑!”

怪物的触须不断地撞在树木上,令它发出恼怒的咆哮。

“王艾,冷静点儿。”马尔科离王艾最近,他用只有王艾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是来见神的对吧?”

“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见。”王艾带着哭腔说。

“我明白。”马尔科慢慢深处手抓住他的胳膊,慢慢说道,“你会从这里出去的,你会回去上学,你会毕业,找到一个喜欢的工作——你喜欢什么工作?”

“我、我喜欢……我也不知道。”王艾支支吾吾地说。

“没事,你这辈子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搞清楚。”

怪物的触须越来越近了。李成瞪了马尔科一眼,朝他挥挥手,然后用手掌像刀一样在脖子前抹了几下,意思是:别再说了。

马尔科朝他点点头,不再作声,但还紧紧抓着王艾发抖的胳膊。

触须在林间游走,温柔地抚过枝干,慢慢接近。

接下来的事对马尔科来说就像慢放。王艾突然停止了颤抖,然后猛地挣脱了他的手,没命地向前狂奔起来。然而他过于失魂落魄,没跑几步便左腿绊在右腿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发出“哎呦”一声。

怪物一激灵,向声源猛扑而来。

“跑啊!”李成大吼一声,大家纷纷撒开腿。马尔科跑过王艾,根本来不及去管他。他跑出几步后又回头看,看到老阿尔弗雷德正在把王艾揪起来,刚揪到一半,一根触须就把他的胸口刺穿。老阿尔弗雷德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看了马尔科一眼,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困惑凝固在脸上,然后“倏”地被触须往后一拖,消失在涌起的浓雾中。

马尔科愣愣地看着老阿尔弗雷德消失的方向,想喊点什么,但是也喊不出来。

王艾跌跌撞撞地跑过他身边。一条触须仅仅跟着他,但是跟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李成跑回到马尔科身边,拉住他的胳膊轻轻说:“走。”

马尔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走了。

四个人踉踉跄跄在林中乱撞,迷失了方向。最后他们不得不在一处小空地休息。

李成抬头看了看露出树梢的双星,又甩了甩自己的指南针。“这地儿真是活见鬼了。”他把指南针收起来。

“所以,我们在哪儿?”齐雨霏坐在地上问。

“鬼知道。”李成也一屁股坐下来。他的无人机也飞了回来。“雾太厚,我现在连晨昏线在哪都不知道。”

王艾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马尔科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抱着双臂,死死地盯着他。突然,他站起来,朝王艾走过去,一拳将王艾击倒。

王艾就倒在地上,鼻子流血、眼神涣散。

李成急忙站起来挡在马尔科前面。“别这样,不值得!”

马尔科的拳头颤抖着。他从小就是连架都不打的乖孩子。

“如果你觉得愤怒,不如用这份愤怒活下去吧。”李成说。

马尔科的拳头松开了。

李成看了看三个人,说:“我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如果你们要继续,我不拦着;但是你们也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去完再做决定。”

“什么地方?”齐雨霏问。

李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一直好奇那个怪物为什么没有追上来。我亲眼看见那触须朝王艾伸了一半又缩回去了。”

“那是什么原因?”

“联想到这个地方时间流逝速度不均,以及那个怪物身躯庞大,我怀疑这个地方重力不均,而怪物对重力比较敏感。所以我的无人机绘制了这一带的重力分布等值线图。”李成取出平板电脑,给齐雨霏和马尔科看。图上的等值线乍一看毫无规律,但……

“看见这里了吗?”李成指着其中一条长长的线说道,“我们就是在这里摆脱了怪物。”

“这条线……”马尔科迟疑了。

与其他等值线不同,这条线笔直地穿过林子,延伸到地图以外的地方。

“像一道城墙。”齐雨霏替他说完。

“而城墙是人造的。”李成收起平板电脑总结道,“沿着墙走,可能会遇到造它的人。”

“他怎么办?”齐雨霏看着王艾问。

三个人一起看着王艾。

八、荒谬者

李成拽着两眼无神的王艾在林中穿行。三人讨论的结果是,如果他还能自己走路,就带上他。结果他还真能走,而且是任由领着他的人摆布。

“后悔来搞科研了吗?” 齐雨霏主动走到他边上,冷不丁地问。

“还行,”李成看着她笑道,“没有我博士毕业那会儿难。”

齐雨霏也难得露出一丝微笑。

“更没有我结婚后那几年难。”

齐雨霏不再笑了。“一看你就是工作狂。”

“可以这么说。对我来说宇宙的真理确实比老婆孩子要重要一些——当然他们是仅次于宇宙的重要的事情。”

齐雨霏哭笑不得。“真不知道你老婆听到你这话是会感动还是会大怒。”

“当然会大怒。”李成无奈笑道。“所以现在我就只剩下‘宇宙的真理’这一个伴儿了。”

“嘘!”走在最前面的马尔科忽然说,“前面有光!”

三个人一起蹲下,王艾也跟着蹲下了。李成掏出夜视望远镜,开始观察。

“发现什么了?”齐雨霏问。

“好像是……一个村子。”李成有点难以置信地说。

“村子?”

“那绝对是人造建筑。里面还有人。”李成放下望远镜。

“怎么办?”马尔科问。

“来都来了。”李成站起来,向村子走去。马尔科和齐雨霏面面相觑了几秒,也站起来跟在他后面。王艾则慢慢吞吞走在最后。

村里的建筑是木制为主,原料都来自周围的植物。但也能看见许多人造物品在村庄规划中的再利用:探照灯加上金属罩子做的路灯、交通工具改建的房子、舷窗拼接的玻璃温室,等等。

村里的光源不只来自各种灯光照明,还来自建筑上的各种荧光颜料涂鸦。

他们路过一个类似广告栏的东西,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寻人启事,一层叠着一层。齐雨霏在寻人启事前面逗留了一会儿,看到最下面一层的还能露出来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仿佛是许多年前留下的,隐约写着“寻找我的妻子艾琳娜”、“寻找我的父亲李舟”之类的。

他们继续向里走,走进了村民的视线范围。令人意外的是,村民看见他们,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惊慌的神色。有的人向他们微笑,有的人则完全没去注意他们。

他们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虽然是外乡人,但是没有感受到格格不入——这本身就很诡异。

“我已经不知道现在是梦境还是现实了。”齐雨霏说。

“我也有同感,”李成说,眼睛瞟向一栋小木屋,“看见那木屋的门帘了吗?上面的标志?”

齐雨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门帘似乎是用帐篷的布料做的,上面的标志清晰可见:中间是圆形的地球平面图,两侧是翅膀,下面是一行英文字母:UNOSC。

“那是……”齐雨霏皱了皱眉。

“全称是United Nations Outer Space Committee,联合国外层空间委员会。”

“联合国?”齐雨霏惊讶道,“那不是……”

“没错,”李成严肃地点点头,“自从150年前太阳系联邦成立,联合国作为一个政权已经不复存在了。”

齐雨霏再次看了一下那个标志,一笔一画都像是昨天才绘制上去的,完全看不出已经经历了150年。

“你说会不会……”齐雨霏正要开口,但是没说完。

一个年轻人拦在他们前面。“你们好。”他鞠了一躬,“我是本村引导者,请你们随我来。”他如此彬彬有礼,让人无法拒绝。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引导者带领他们来到村子中央一座最大的木质建筑门前。“这是市政厅,请随我来。”

进去之后上楼梯到二楼,引导者带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他上前敲了敲。“村长,他们到了。”

“请进。”里面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

引导者打开门,做了一个手势请他们进去。四个人鱼贯而入,引导者没有进去,而是把门关上了。

所谓的“村长”,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头发,也看不出人种,像是混血。

“呃……我以为你会更老一点儿。”李成说。

“年龄不是这里的决定因素。”村长以不符合他年龄的老成口气说道,“现在,请你们报上你们的姓名、籍贯、进入永夜之海的年份。”

“年份?”李成问道,“你不知道今年是——哦。”他卡住了。

齐雨霏和马尔科也目瞪口呆。王艾还是一脸木然。

“看来你们已经注意到了,”村长说,“这个村子里有不符合你们时代的东西或人。没错,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我们是2725年进入的。”马尔科说。

“这个年份接近这里的中位数了。你们还算走运,要是你们是300年前的人或是500年后的人——比如我——这里就会有很多让你们不适应的东西。”

“我的天呐!”李成感慨道,“想不到这里的时间紊乱现象不止是影响原子钟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各个时代进入永夜之海的人都汇聚到这座村子里了?”马尔科惊呼。

“有一部分人聚到了这里。我们这什么人都有——士兵、开荒者、探险者、科考队员、飞船失事的人、想自杀没死成的人,甚至还有找之前失踪者的人,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村子,比如时代与我们相隔太远的人会另行组队,毕竟我们跟几千年后的人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对吧。”

“几千年后?!”齐雨霏惊呼,顿时觉得头晕目眩。“那此时此刻这里是哪一年?”

“没人知道。”村长说道,“坐。”他不失时机地指着他们后面的一排椅子说,“很多人都需要缓一缓。然后,再回答我的问题吧。”

几人在缓过神来后依次回答了村长的问题,李成还替说不出话的王艾回答了问题,并解释了他们的遭遇。村长边听边记录。

“长棘蛛确实是可怕的东西。”村长点点头,“万幸你们当时就在重力墙附近,长棘蛛因为体型巨大,对重力变化很敏感,所以我们改变了那一带的重力来防范它们。”

“我也是这么猜的。”李成说,“所以才沿着墙走,结果找到了这里。”

“非常聪明。”村长说,“你在村里会有很大帮助的。”

“噢,我不打算留下来。”李成摇摇头,“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看见村长的表情,他又加上了后面这句。他没少看那种古怪小镇隐藏着一堆变态的恐怖片。

“当然没问题。”村长表情平和,“村里的所有人都是来去自由。这林中也有人单独生活,我们称他们为‘漫游者’。不过,林中的生活很是艰辛,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互相协作。所以才会诞生这样的村子。”

齐雨霏皱了皱眉头:“你们干嘛不离开林子呢?”

村长笑了。“你找得到路么?”

李成摇摇头。“找不到。天体、地磁,没一个东西是正常的。”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齐雨霏问。

村长站了起来。“来吧,到村里走走,我们边走边说。”

走出市政厅,他们经过热闹的集市、僻静的小巷、各种平平无奇或奇形怪状的建筑,来到一面墙前。与村里其他建筑不同,墙是用石头垒成的。这想必十分耗费人力物力,看样子建造者想让这堵墙长久保存。

墙上有字,是用荧光颜料写的。

“汉字,”齐雨霏说,“勉强能认。”

“是某个来自25世纪的人做的这面墙,他在这里算年代早的。”村长说。

“这是……一首诗?”李成眯起眼睛。

没错,众人面前的正是一首诗。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地球上的一首古诗。”李成说。

“它是什么意思?”马尔科问。

李成摇摇头。“两千年前的东西了,谁知道。我只是上学时学过,知道中间两联是一些典故,首尾两联是作者的感受。但合起来什么意思我也不懂,研究过的人也是众说纷纭。”他扭头看向村长,“为什么要在这里写这首诗?”

村长也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完全是建造者的个人行为。这面墙是他自己垒的,诗是他自己提的。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只不过是来永夜之海之后的一点感受罢了。’后来,他自己去了林子深处,人们再也没见过他。”

“那你带我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呢?”李成问。

村长继续笑道:“我是觉得,这首诗的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在永夜之海待得越久,越能对这首诗感同身受。”他转向齐雨霏:“你问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所以我带你们来这里,希望这首诗能提供一些答案。”

“完全没有。”齐雨霏干巴巴地说。

在返回市政厅的路上,几个外乡人都很沉默。

“你们可以在我们的公共馆舍住下,决定一下下一步怎么做。”村长说,“住多久都可以,当馆舍不够住时我们才会把时间早的人请出去。不过吃喝大概需要你们自己想办法了,打猎、干农活或是交换都是不错的选择。”

“明白,谢谢。”马尔科说。

“还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可以问我……”

“我有一个问题。”

村长看着李成。“问吧。”

“你们是怎样建起重力墙的?”李成问,“改变宇宙间四大基本力之一的方法……这足以成为我此行最大的收获,更可能是彻底破解永夜之海秘密的关键。”

村长看着他笑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知道永夜之海失踪了多少科考队吗?你知道村里有多少科学家吗?”

“这么说……你们已经解开了永夜之海的秘密?”李成惊讶地问。

“对于科学家来说,摸清事物的规律并不是最难的。”村长说,“难的是,弄清为什么规律是这样。”他看着马尔科,“有些事,更适合他们哲学家去搞清楚。”

“简单来说,”马尔科答道,“你们知道永夜之海的运行规律,但你们不知道永夜之海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存在。”

“不错。”村长点点头,“而且,这规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始终在探索。”

“那么……能告诉我改变重力的方法了吗?”李成问。

“如果你决定留下就可以。”村长说。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公共馆舍门口。

“你们先休息吧。”村长说,“另外,李成先生能跟我来一下么?我需要跟你谈一下。”

李成疑惑地看向他,点点头,跟其他人告别。

“什么事?”李成问。

“我想问您,您的儿子是不是叫李絮,出生于2719年。”

“是,你怎么知道?”

“那您随我来。”村长说罢,转身径直离开。

“喂,怎么回事?”

两人七拐八拐,在一栋小木屋前停住。李成看到小木屋侧面还有一幅似乎是描绘西西弗斯的涂鸦。

村长在门口敲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是村长啊,什么事?”然后他看向了李成,眼睛瞪大了。

“呃……”李成有点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目瞪口呆,“难道说……”

“不,”村长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他不是您儿子。他叫李舟,是您孙子。”

“这……”

李舟的眼圈红了。“我来找我爸爸。他在2755年进入永夜之海……去找您。”

李成瘫坐在地上。

九、觊觎者

“你决定留下来了?”齐雨霏问李成。

他们俩和马尔科此刻正在公共馆舍李成的房间里。

李成点点头。“我儿子还在林子里的某个角落,他是因为我才进来的,我的找到他。我过去亏欠他太多,这次不能放任他不管。”

“可是如果你出去的话,可能他就不会进来。”齐雨霏说。

李成摇摇头。“时间或者说因果的作用机制没人知道。你这种属于历史可改写的观点;但也许由于历史根本就不可改写,我根本就出不去,也许一离开村子我就会死。那样的话,我儿子永远也找不到我。所以我在这里等他机会最大。”

“那你要想清楚。”马尔科说,“考虑到这里时间的混乱,你可能到死都等不到他。”

“既然要打赌,就得接受风险,对吧?”李成说。

“你说得一点不错。”齐雨霏说。

马尔科叹了口气。“你明明是最不属于这里的人,可为什么……”

“这就是永夜之海的魔力。”李成说。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村长把永夜之海的秘密告诉你了吗?”齐雨霏问。

李成点点头。

“既然你决定了,”马尔科说,“我和她也决定了。”

“你们要离开?”

“你怎么知道?”马尔科问。

“你俩一看就不属于这里。”李成说,“不过你们得想清楚,一出去可能就找不到回这里的路了;即使回得来,这里也不一定过去了多久。”

“我们明白。”齐雨霏说。

“不管怎样,祝你们好运吧。”李成说。

齐雨霏和马尔科从李成房间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准备好走了?”马尔科问齐雨霏。

齐雨霏点点头。“王艾呢?”她问。

“没看见。随他去吧。”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走廊被窗外的某种光源照得发亮。

“怎么回事?”马尔科问。

齐雨霏走到窗前。她瞪大眼睛说:“着火了!”

“那我们去帮帮他们吧。”马尔科说道。

李成的房门被推开了,他循声望去,是王艾走了进来。“李大哥,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什么事?”李成朝他走过去。

突然,王艾手中寒光一闪,李成还没反应过来,王艾已经一步跃到他身后,一个尖利的东西已经顶住了他的后腰。

“别声张,”王艾警告道,“不然你再也见不到你儿子。”

“你想要什么?”李成镇静地问。

“永夜之心。”王艾说。

李成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了你和村长,偷听到了你们的谈话。”王艾阴笑道。

这时李成注意到了窗外的火光。“那火是你放的?”

“是的,本来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我也算物尽其用。好了,别废话,带路吧。”

李成和王艾一前一后距离很近地走出公共馆舍,走向市政厅。市政厅确实防备松懈,大概人们都救火去了。李成带着王艾走向一处隐秘的活板门,这里是通往地下实验室的入口。墙壁上种满了某种荧光植物,隐约照亮了通往下层的阶梯。若不是这荧光发冷,李成简直觉得这条路像是通往地狱。

二人沿着摇摇晃晃的木制楼梯不知道向下走了多远,终于到了底。这是一个圆形房间,连着一条走廊,走廊继续向前延伸。

“到了。”李成说。

“你走前面。”王艾警觉地说。

李成无奈地接着往前走。在经过了三道石门后,他们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圆形房间。这个圆形房间被分为两部分:外面一圈的环形地带是各种仪器,中间是一个更小的扣着玻璃罩子的圆形房间,里面都是常见的永夜之海植物。这里面的很多种植物都是荧光植物,但此刻它们发出的荧光比地面上那些同类要亮几十倍。它们不是持续地发光,而是有规律地间隔发光,就像心脏在悸动。

王艾垂下刀,一脸虔诚地走了进去。李成就在外面等着,没有跑。

荧光的悸动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植物都暗了下去,恢复到了地面上那些同类的亮度水平。

王艾走了出来,手中托着一个黑色的石头。他的脸上露出狂热的笑。“永夜之心。这就是永夜之海的秘密?”

“是的。”李成平静地说。

“我真蠢。”王艾笑道,“我竟然想见神——而我明明可以成为神。”他仔细地观察着石头。这石头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黑——它映在王艾的眼睛里,李成恍惚间觉得都看不见王艾的眼白了。

“你疯了。”

“噢,换做是我,你也会疯的!”王艾继续哈哈大笑。

“没人能成为神。”

“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神’了。”

“这话似乎不该出自一个信徒之口。”

“即使是最狂热的信徒,也不能无视眼前的真理,不是吗?”

“哦?”听到这话,李成嘴边竟然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么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了:你怎么知道眼前的真理,就是真理呢?”

十、漫游者

王艾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等他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地面上。他摊开手掌,永夜之心还在。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是怎么到这来的?李成呢?他努力回忆,但是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他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就在市政厅的门口,远处他点着的那间房子还在燃烧,火势甚至已经蹿到了隔壁的房子上。

离开的好机会,他心想。他又看了看手中的黑石头。赶快来一艘飞船吧,他祈祷道。这时,他感到地面在震动。熟悉的恐惧爬上他的脊背。

“是长棘蛛!”村长一边指挥救火一边大喊,“还不止一只!”

“怎么会这样?”齐雨霏在人群喧闹中大声问。

“永夜之心肯定被拿走了!重力墙消失了!”

“永夜……什么?”

“它看上去就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谁会拿那种东西?”马尔科一边说着,一边看到了神色慌张的王艾。“喂!王艾!”他大声喊道。

王艾也看见了他,结果拔腿就跑。

“喂,站住!”马尔科察觉不对,追了上去。

齐雨霏也明白了。“我们去追他!”她对村长说罢,也跟着马尔科追了上去。

三人一路冲出了村庄,在影影幢幢的林中追逐。

“王艾!给我站住!”马尔科不顾自己跑得气喘吁吁,怒吼,“你不是要死吗?怎么不老实去死!”

“你不也一样!”王艾也不顾自己跑得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顶嘴道。

齐雨霏本来跑在最后一位,此时突然加速,超过了马尔科,逼近了王艾,然后猛地跃起,把王艾撞翻在地。两个人滚了几滚才停住。

“别过来!”王艾爬起来,猛地亮出手中的匕首。齐雨霏急忙往后打了个滚躲开他的刀锋。

马尔科这时才跟上来。“王艾,把石头交出来,你想去哪去哪。”他喘着粗气说。

“不可能!永夜之心是我的。”

“你要它有什么用?从永夜教到永夜之心,你不过是更换一个又一个执念罢了!”

“这不一样!”王艾唾沫飞溅,“永夜教是假的,永夜之心是真的!”

村庄的方向传来树木倒伏的声音,还有长棘蛛的咆哮。

“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讨论哲学,”马尔科说,“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这话,王艾狞笑起来。“噢……你知道吗?永夜教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唯有死亡是真实!”他突然挥刀朝齐雨霏砍去。齐雨霏不由得闭上眼睛。

砰!

齐雨霏睁开眼睛。

王艾僵在原地,还高举着匕首。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汩汩地流出鲜血。

马尔科手里正举着一支手枪,枪口还飘着硝烟。

王艾垂下手臂,两手的匕首和石头都掉在地上。他跪在地上,向前一扑。

“所以你本来打算这么走?”齐雨霏呆呆地问。

“现在走不了啦,只有一发子弹。”马尔科无奈笑笑,把手枪往边上一丢。忽然,他睁大了眼睛,往前一指:“瞧!”

齐雨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坡下的林间空地上,停着一艘飞船。

“这……”齐雨霏惊呆了。“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

“不。”马尔科摇摇头,弯腰去捡那颗黑石头。“是你可以离开这儿了。”

“什么?”齐雨霏回头看着他。

马尔科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那里正传来怪物的咆哮和人类的惨叫。“我要把这个东西送回去。”然后他从衣兜里取出一部手机,交给齐雨霏。“这个给你,你到飞船上再看吧。再见。”说罢他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林中。

齐雨霏一路冲下山坡,钻进飞船的驾驶室。好在驾驶室没锁。她转动钥匙,发动飞船。飞船缓缓升到半空,钻入浓雾。浓雾很快散去,齐雨霏看见了晨昏线。她设定了飞船的航线,飞船向晨昏线飞去。

齐雨霏打开手机,手机直接播放了一个视频,是马尔科录的。很奇怪,从背景看,好像就是在刚才那片林子里录的,可是从马尔科开始追王艾,到开枪,再到他掏出手机交给自己,他有时间录这段视频吗?齐雨霏带着疑惑继续往下看。

“这些话我本该当面说,”马尔科对着齐雨霏说道,“但可惜时间不多了。”他举起永夜之心,“这玩意儿只能给我争取一点儿,我还不太明白怎么使用它。”

马尔科短暂停顿了一下。“我的一生都在寻找自由。你可能会奇怪,水生星是人类世界中最富足、幸福指数最高的世界之一,怎么会没有自由?但实际上,物质越富足,选择的自由越多,我就感觉到越不自由,因为我无法逃避选择的宿命。我不想选择;我也很茫然,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我以为死亡可以给我答案。”

短暂的沉默。

“直到刚刚,为了你的生存——也为了我的生存——本能地扣下扳机的时候,我才不再茫然。为了生存搏斗,这是人类自由的基础,而这个基础已经在水生星上被遗忘太久了。所以我决定留下来,我要做一个‘漫游者’,为自己和别人的生存搏斗。”

马尔科笑了笑。

“我不需要死了。毕竟,那颗留给我自己的子弹已经没了,对吧?”

齐雨霏也不自觉地笑了。

“至于你,你不属于这里。你根本就没打算死在这里吧?我们都有自己的‘终结计划’,只有你没有。可能你只是想伪装自己的死亡骗保吧?在机场你故意在摄像头前逗留、把你的打火机留给老阿尔夫,都是为了确保保险公司的后续调查能得出你希望的结论。”

齐雨霏不笑了。

“无所谓了。我的遗产本来捐给了慈善机构,但是你可以拿走一半。”

齐雨霏愣住了。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拿着吧——我们俩的人生都还很长。”

视频结束了。

齐雨霏茫然地靠在椅背上,把手机放在仪表盘边上的储物小格子里。

这时她才发现那里还有一样东西:一个冰蓝色的、上面刻着“霏”字的打火机。

十一、归乡者

老阿尔弗雷德的交通艇驶出了永夜之海,降落在了一块简易停机坪上。

齐雨霏捏着手机和打火机爬出驾驶室,一头栽倒在地面上。她努力爬起来,双手扶住膝盖,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抬起头。

她远远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向自己跑过来。

两个人跑到近前,有一个人站在前面,满是皱纹的脸被交通艇的灯光照亮,这是一个老人。齐雨霏与他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

“我的天呐,你回来了。”老人说。

“对,我回来了,你是……”

“我是小阿尔弗雷德。”老人颤抖着说。

他后面的那个人也来到灯光下,这也是一个老人。“我是你弟弟。”

齐雨霏愣了半晌。“这不公平。”她颓然说道,昏了过去。

“爸妈很多年前就走了。”弟弟坐在床头,对半侧卧在床的齐雨霏说,“小阿尔弗雷德向保险公司确认了你进入了永夜之海。因为进去的人都九死一生,所以保险公司慷慨地支付了保险金,爸妈简直可以说是小小发了一笔。”弟弟说到这里甚至有点忍俊不禁。

齐雨霏背对着弟弟,没有说话。

“爸临走前说……”

“不重要了。”齐雨霏突然说道,“都过去了。”

弟弟楞了一下,垂下头。“你说得对,都过去了。”

齐雨霏转过脸,看着弟弟苍老的面容,问:“我离开了多久?”

弟弟望着她年轻的脸庞笑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尾声

“齐女士?”

齐雨霏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远处的林子突然模糊,而玻璃上的倒影则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弟弟的声音好像还在她的耳畔回响。

白发苍苍的齐雨霏转过头看着记者,微笑问道:“对不起,您说什么?”

“永夜之海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了吗?”记者问。

齐雨霏笑笑。“那不过就是一片树林而已。”

记者对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甘心。“齐女士,您是为数不多从永夜之海返回的幸存者之一。这些幸存者,有疯掉的、有永久昏迷的;还有像你一样,一直缄口不言的。所以……永夜之海,它到底是什么?”

“它是我的一生。”齐雨霏又望着窗外的林子。

记者放弃了刨根问底,也转头望着窗外的林子。

“距离您第一次走进永夜之海,过去多久了?”记者问。

齐雨霏看着巨大的六足警戒机器人从林线前缓缓走过;几架无人机伴着它飞,像是地球上追逐犀牛的犀鸟。警戒机器人身上红色的执勤警示灯一闪一闪,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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