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起的一刹那，我很是惊讶。

这艘爆破船上，向来只有我一个人。生命探测仪也显示附近除了我，没有什么生物。飞船上的门铃完全没有道理会响。若是真的有谁过来找我，早就通过电波信号给我发消息了，不会按门铃。

难道是门铃坏了吗？我起身前去查看。

一般来说，安装好了炸药、设好倒计时后，我不该继续停留在爆破物所在地。但我和其他爆破员不太一样，不仅因为我是为数不多且爆破技艺高超的女子，常常使用老式的化学撞针定时器。而且我还有个特殊的癖好——喜欢停在爆破物附近，留到最后一刻，以便观看他爆炸时的光芒。那光芒，总会让我想起地球上的日出，和他最后的荣光。自从离开地球后，每日漂泊在这漆黑无垠的宇宙中，我就再也没见过那种光芒了。

更何况离爆破，还有四个钟头。

时间足够我离开。

透过监视摄像头，我又仔细查看了一遍飞船四周的情况。舱外空无一人，唯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这颗小行星上贫瘠、单调的景色。但与此同时，门铃还在矢志不渝地响着。

真怪！难道是见鬼了吗？我心里咯噔一跳。买下这艘飞船之前，我确实听过一些不太好的传言。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我掐灭了。太空中，怎么可能有鬼？还是得相信科学。

大概是门铃坏了吧。我安慰自己。十有八九是电路出了问题。

我走过去伸手拔掉了与门铃连接的电线，铃声果然消失了。

问题不大，有空再修。

我摇摇头，转身走向操作室，打算等写完工作报告后，就离开这个地方。方才被铃声打断时，我只差最后一个总结了。

常规的爆破船上自然不会有门铃。这个部件毫无必要，只会浪费钱。但是我这艘飞船不一样，他的前身是一艘家用四人飞船，原本设计出来是为了满足一家人的星际航空需要。因此他不仅有门铃，有厨房，甚至还有个小小的书房兼游戏室。这款设计满载着星际大航海时代的风格，充满着一股对老式家居生活的智慧与考量。

前主人一家因故丧生后，这艘无主飞船流落到拍卖市场。流拍多次后，我以极低的价格得到了他。之后，我对他进行了仔细的改装和翻修，使得他不仅得以满足我的生活需要，也满足了爆破船所需的功能。改装着实花了我不少力气，但我觉得很值得。在漫长的工作中，我们总需要一个地方，让自己想起家的温暖。

刚一回到操作室，身后的门铃又响了。

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恍惚，我刚才是拔掉电线了吧？没有电了，门铃为什么还会响？

莫非真的有鬼？我打了个寒战。

但此刻，我无心去想门铃的事。

我的显示屏上，赫然浮现出几个鲜红的大字——

“禁止爆破岩星-136β，拆除炸药，立即返航！”

这是联邦颁布的禁止令。只是联邦为什么会跨级给我这个小爆破员颁布禁止令呢？我并不直接归他们管啊？

我有些头疼。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我是遇到外星人了吗？

我回忆起上午的工作，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整天，我都在布置炸药点，设定倒计时，好不容易才闲下来。

我本打算写完作业流程报告，就驾驶飞船到最近的观测点，欣赏这颗小行星最后的光彩。

要说有问题，那确实有点问题，比如飞船刚一接近这颗小行星时，通信仪信号就变得很差，后来甚至一度失去了与工头的联系。最后我只好用付费的卫星加强加密信道与工头进行沟通。但总体来说，一切工作，都还是照常推进着。

我再次点进了通信仪，打算先问清楚该怎么处理，再回复联邦。

说实话，联邦的这个举动让我很是迷惑。且不说越级通知的事，这封禁止令的版式也很奇怪，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岩星-136β不过是一颗贫瘠的岩石星球。他漂浮在岩星宽广的小行星带中，是一颗单挑出来，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任何亮点的星球。

“炸了他，又会怎么样呢？”我看着显示屏上那封紧急禁止令，百思不得其解，“至于摆这么大阵仗，给我下禁止令吗？这又不是打仗。”

我倒不是强盗逻辑，觉得不请自来，炸了人家的小行星，还理所应当。实在是我的行动不仅不违法，甚至可以说，很受到联邦和岩星人的支持——他们可是共同投资、付了大笔钱来请我们开采小行星带的。而且在爆破这颗小行星前，工头已经派过两个人来进行爆破工作了。我是第三个。他们的技艺水平没我高，只是炸掉了几座山，却并没能够成功炸掉这颗小行星。据说是还在安装炸药的过程中，就出了事故。

我很确信工头想要完成爆破任务的心愿。我更确信联邦和岩星人开采这颗小行星的决心。毕竟每次爆破，只要炸了，就得给钱。无论是谁，肯持续花钱去炸一个东西，总归是有几分真心的。

作为一名普通的爆破员，我并不直接受雇于联邦。我上面是工头，工头上面是联邦下属的建筑公司，建筑公司上面才是联邦。这样一层层分下来，我才会接到属于自己的任务。每一层都有人审核，因此我很确定我的任务没什么问题。即使有问题，也早该告诉我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突然停止爆破？我炸药都已经装好了。”我给工头发去信息，询问联邦给我发禁止令的原因，但久久没有回音。

作业流程申请早就同意了。炸药包也安装好了。倒计时已经开启。只是发一封简单的紧急禁止令，就让我停下来，我实在是没法接受。这中间的损失谁来承担呢？我必须得问清楚。

平日里，我的主要工作是驾驶爆破船，炸掉这片岩石带的小行星。与此同时，我的同事会在一旁配合，将炸成碎片的小行星，也就是岩石，收集起来。这些岩石最终会作为商品，卖到需要的人手中。

“老楚！老楚！”工头不回我，我试着联系和我搭档的采集船，但他也毫无反应。

此刻，我仿佛落入了信息的真空地带。通信仪界面上的人，一个也联系不上。

无人回我。我能看到的只有一封紧急禁止令。

离爆破开始，只有三小时了。我必须得做个决断。

炸，还是不炸，是个问题。

勉强又等了一会，通信仪上依然毫无反馈。我有些受不住了。再拖下去，两头都会不靠。想了想，我决定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

炸！

且不说我并不直接受联邦的管控。这封禁止令，对我来说，没多大意义。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可以管到我，这些安装好的炸药，就这么拆掉，也太可惜了。工头还没有回复确认。如果我贸然拆掉，到时候出了问题，我的损失，又由谁来承担呢？

何况这是一颗荒芜的星球，我想炸不炸都没人在意的。联邦如果想要矿产的话，到时候我们清理现场时，整理干净点就可以了。一克碎片都不漏掉交过去。真追究起来，问题也不会很大。大不了我就说没看到这封禁止令。

我驾驶着飞船，缓缓升空。想要赶在爆破之前，离开这颗小行星。但奇怪的是，升空已经近半小时了，我还是没能够飞出去。更要命的是，身后的门铃又开始响了，响得我心烦。连接门铃的线路，早就被我断开了，但他丝毫不受影响，声音清脆得宛如一只新门铃。要不是忙着操纵飞船逃到安全距离外，让我无暇他顾，我真想跑过去砸了他！砸成碎片。

飞船仍然无法升空，而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在空中徘徊。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控制他的方向，使他脱离了我的控制。

太诡异了。

来之前，我仔细看过工头发来的岩星-136β调查报告。每次要炸小行星前，我都会看这个。我十分确信他是颗资源贫瘠的小行星，除了岩石，再无其他，也不存在什么很强的引力。没理由我一直飞离不了。我将飞船的动力开到最大，调整方向对准上空，只希望能够尽快逃离。

回想起来，从来到走，我始终都能感受到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干扰我的工作。之前是不让我来，现在是不让我走。

莫非真有外星人捣乱？我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附近的星系文明，确定并没有漏掉谁。更何况，如果是外星人想要这颗星球，他们可以直接拍下他，没必要等到现在才动手。

岩星-136β在岩星管辖范围的最外缘，离附近其他的星际文明，都有一定距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们炸不炸他。事实上，我们来此开采，本来就是受到岩星的扶持政策才来的。

大概是这颗小行星的地质构造很特殊，会干扰飞船设备的运行吧。我琢磨着，回忆了下过往爆破的经历，从前也确实出现过设备受干扰，没法成功升空的情况。一般这种时候，我只需要驾驶飞船升到安全距离外，等待目标星球按时爆炸，一切就都可以恢复正常了。这次一定也会是这样，没事的！我擦了擦汗，再次加大了飞船升空的马力。

虽然现在飞船上的大部分设备都出现了问题，但好在动力装置毫无问题，只是没法控制方向、自动导航，就算用手动模式也不太行。

既然无法控制方向，尝试了几次后，我也就不再费力控制了。反正动力足够，飞船不会掉下去。我也就随着他诡异的行踪，在空中忽上忽下地沿着这颗小行星转圈。

炸了就好了，炸了就正常了。我默念着、忍耐着、等待着爆破来临的那一刻。

随着飞船在空中诡异的漂移，我渐渐绕到了小行星背面。此时，飞船忽然停止了先前不规则的散点运动。

透过探测器的画面，我有了新的发现——在岩星-136β的背面，有一艘半掩在砂石尘土中的飞船，与我所在的爆破船外形很相似——十有八九，他也是一艘家用飞船。

难道是他在捣鬼？可是为什么我在布置炸药时，没有发现他？要知道我在这颗小行星上，足足设置了60个爆破点，几乎遍布了整个小行星，完全没道理漏掉他。

我用生命探测仪仔细扫描了一下这艘飞船，希望能发现什么，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但这艘飞船里，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在我扫描这艘半掩在砂石尘土中的飞船时，我的爆破船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向下俯冲。

俯冲，就好似赴死一般，急速，不带迟疑。如无意外，五分钟后，我的飞船即将撞毁。

我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调转飞船的方向，但毫无用处，飞船依然向着小行星上的岩石地表撞去。我急忙调小了动力，定了定神，低头往逃生舱冲去。趁现在飞船还没砸下去，我的马上离开这里！

逃生舱的生命维持系统很是简陋。如果暴露在宇宙恶劣的环境中，支撑不了多少天，但是只要逃出去，就有生的希望。而飞船上满载着未用完的炸药，我可不想待会随着他们，一起被炸成碎片。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冲到逃生舱门前，我却发现里面是空的。逃生舱不知什么时候被弹射出去了。而我全程都不知道。是谁在和我作对呢？这绝不可能是什么特殊的地质条件！

现在我能判断出来对方是个有意识的生命体。然而他是谁呢？莫非是生命体探测仪也无法观测到的外星人吗？

我悚然一惊。

在太空中漂泊，最怕的就是这个。如果无法确定对方是谁，想要什么，常常死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但如果非要我死的话，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死。

门铃声依然响个不停，闹得我心烦。我下了决心，跌跌撞撞再跑回操作室，打算从备用箱里拿一罐氧气，再用船舱里的炸药炸掉飞船，这样趁着飞船坠毁前的短暂时间，我足可以逃出去，然后再等待救援。

我很舍不得这艘陪我许久的飞船，但眼下我别无他法。

飞船操作界面乱成一团，五颜六色的信号灯此起彼伏地亮着。似乎只要是用电的设施就都坏了。装氧气罐的备用箱也是如此，我按了好几遍密码，怎么都没法打开，情急之下，我只好用扳手将他砸开了。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动力设施没问题，大概是因为他是核动力的。其他设施有问题，可能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用到了电。也就是说，这双未知的手能影响的只有用电的设施吗？难怪他必须借我的手去拆除炸药。在爆破上，我一直和其他爆破员有些不一样，我偏爱设置撞针定时器，喜欢看时间分分秒秒过去，金属撞针慢慢腐蚀，最终引燃炸药的情景。

显然我的这种做法救了我，使得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他急于拆除我的炸药，但又无从下手，因此伪造了联邦的禁止令。虽然我不确定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甚至不确定这个猜测是否正确。但无论如何，只要我手中拥有炸药，牌就有的打。最先进的炸药搭配最古老的化学撞针，这是我的习惯，在往常的爆破作业中，还没出过什么差错。我向来是不爱用高能射线那种东西来切割小行星，对我来说，那不够美。

至于拆除我设置的炸药的方法，我敢肯定，没有几个人会。毕竟这是我从一本相当古老的书中学习到的。即使是带我入行的工头，也不一定懂这个。粗略估计，我这边的炸药，足可以炸平两颗这样的小行星。论硬碰硬，我可从没有怕过谁。

我将后舱的高能炸药全部设置好定时器后，在显示屏上打下几个大字，比他发给我的字更大更红——

“出来吧！我发现你了。”

铃声瞬间就停了，飞船也不再晃动，这应证了我之前的猜测。过了好一会，显示屏上，取而代之的，出现了另一行字——

“来我的飞船吧。我们喝杯茶。”

我透过监视器朝下看了看，那艘半掩在砂石间的飞船，正在我的斜下方。我干脆操纵飞船下降了，背起一把激光枪，头也不回地朝舱门走去。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此刻，离爆破时间还有不到两小时了。

推开那艘满布星尘的舱门，我惊讶地发现飞船内部竟然异常整洁。老式的清洁机器人在我脚边打转，清扫着我踩出的脚印。一个管家机器人走了过来，弓了下腰，领着我向里走去。

我掂了掂口袋里的便携炸药弹，镇定了下心神，一面走，一面细心观察起周围的装饰和可能的逃生路径。

我不是什么历史考古学家，自然分辨不清眼前的装饰是什么背景年代。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艘飞船布置得很是温馨。天花板上密布着精美的彩色贴纸，飞鸟与蝴蝶共舞其间。两侧的舱壁也贴着素雅的壁纸，间或挂着一些风景画，搭配得很和谐。只是这些画似乎放了太久，画面都有些发黑了。这艘船的格局和我那艘爆破船的原貌很是相似。显然也是艘家庭船。

不过一分钟，茶室到了。

推门进去，眼前竟然是间小巧的传统茶室，和我在纪录片里看过的没什么两样。方桌，坐垫，凉席，热茶，绢花，一点不少。

见此，我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这艘飞船的主人，一定和我一样来自地球。而且大概率和我有着同样的文化背景。

“你在哪？出来吧？”我扬声对着空荡荡的茶室喊，“这不是待客之道。”

“你好，”茶室上方的扬声器缓缓传出声音，“我没法出来见你，是因为我的本体早就不在了。不过你可以把我当做是你眼前任何所见之物，这颗小行星，这艘飞船，这张桌子，甚至这朵花。我可以通过电波和你沟通。”

说话间，我腕间的通信仪上浮现了一个“你好”。我吓得后退了一步，意识到自己进了虎穴。

“别怕，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他似乎很怕我走，升起茶桌，殷勤地向我靠了过来，“我有好多年没有和人说过话了。先请喝茶吧。虽然让客人站着喝茶不太好。但这是我珍藏的好茶，浪费了可惜。”

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果不其然，茶味已经散了。一喝，就知道是陈茶。从茶的味道依稀可以判断这个飞船的主人已经死了许多年。

如果我是在其他情况下遇到一艘这样有意识的飞船，或许会有心思和他闲聊。但现在飞船外有我布好的炸药，一个多小时后就会爆炸，我实在是没有那个耐心。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炸了。你留着我，也没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开这艘飞船带你走吧？”

我想着他既然会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了飞船上，那么一定十分在意这飞船，只要离开这里，之后怎么样都会有办法逃跑。

“你开飞船？”扩音器里的声音有些迟疑，“他的动力系统已经坏掉了，也没有什么能源。这些年，我用的最多的是飞船上的电脑，和外面的传感器。”

“那我可以用我的飞船拖着你这艘飞。再或者我把装载你意识的电脑拆下来，安到我的飞船上？”我循循善诱，心里另有打算。等把他拆下来了，想做什么不都由我了吗？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他却似乎不明白，甚至开始认真考虑我的提议。

“把这艘飞船拖起来飞，估计很难。不过你确实可以把我装到你的飞船上去。只是我能再多带点东西吗？我想带些家人的物品，主要是一些画。”

“家人？”

随着我的疑问，整个茶室忽然旋转起来，发生了变化。刹那之间，眼前出现了一间温暖的起居室。

起居室的沙发很舒服。只可惜我一坐下，就蹭掉了一大块沙发上的皮。很是尴尬。我只好又站了起来。

“真没想到，”飞船主人似乎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声音里半是震惊，半是惋惜。“原来沙发也老了啊。”

“啊，是。感觉这款式和我在星际博物馆里见过的差不多，好几百年了吧？”我讪笑着问。说来也奇怪，请我进了飞船后，他就再也不提拆炸药的事了。我看了看表，此刻离炸药爆炸还有一个半小时，先和他周旋一下也好。

起居室的白墙上，挂着好几幅画。可能因为放得太久，画面都有些发黑了。倒是餐边柜旁摆着的一幅全家福，因为是抽真空保存的，画面还是很清晰自然。

“这是我太太和两个小孩。”

“你太太真漂亮。这飞船上的装饰都是她布置的吧？”

“对。都是她布置的。我太太叫书瑛，是个画家。”飞船主人似乎起了兴致，给我介绍起了他的家人。“这两孩子是双胞胎，一个叫启明，一个叫启星。我叫杨天元。”

“合起来是启明星？”我有些好笑，“可以指路的星星。”

“对。我以前是个航天驾驶员，对于认路很执着，就给他们取了这样的名字。”杨天元陷入了回忆中，“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了。我开始飞行时，还是天问计划一百周年。当时全球都很推崇太空移民。书瑛也很支持，主动提出愿意陪着我一起，一边工作，一边生活。我主要是替联邦开一些短程的星际航班，工作不算忙，但是出差很频繁。为了多见我，她经常会开这艘飞船去目的地等我，这样我就不必辗转回地球，直接就可以见到她们了。”

“能和家人在一起，真幸福。”我由衷地说，“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我的家人了，他们都在地球上。”

“太空不像地球那么安宁，随时随地都会出现意外。留在地球上，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是啊。”我想起过去许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叹息到，“意外实在是太多了。能活下来都是幸运。”

“对！活下来是幸运。”杨天元自嘲地笑笑，“不过如果活得太久，活着就会变成折磨。”

“折磨？”福至心灵，我忽然想到，“这艘飞船该不会是你家人出意外时待的那艘飞船吧？”

沉默了好一会儿，扬声器里才重新传出杨天元的声音。

“是啊，就是他。出事时，我不在。孩子们吵着要看我，我太太就驾驶着这艘飞船向我那边赶，路过这片小行星带，坠落在了这里。我一路找过来，将他们埋在了这里。退休后，就彻底搬过来生活了。”

“原来是这样。”越和杨天元聊下去，我越有些犹豫。感觉这样一个人，不该就这么被炸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显然我是不可能拆掉这颗小行星上全部的炸药了。最简单的办法是带他走。可是我该带他走吗？倘若他对我有害呢？我没想到，我怀着打架的心情进入这艘飞船，此刻却因为担忧他的安危，想要改变计划。

我看着手上方才粘上的沙发皮屑，心中很是惋惜。许多年前的星际大航海时代，这套沙发一定是很高档、最时兴的，但时间过去到如今，伸手一摸，全都是皮屑了。就好像这艘飞船一样，老了。

“很高兴认识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话锋一转，杨天元忽然问我。

“我叫程婧。”我迟疑着回答，不明白他问我名字是为了什么。爆炸将至，当前并不是个闲聊的好时候。“离爆破还有一个小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就把你从飞船上拆下来，然后再把你说的那些画搬到我的飞船上。我们直接就走吧。”

“不用搬了。”

“啊？”我有些惊讶，“你找我来，不就是想让我拆掉炸药包，免得炸了你吗？炸药包没法拆，来不及了。但是拆你不会耽误什么时间……”

“真的不用了，”杨天元拒绝道，“见到你，我才意识到时间过了这么久。沙发坏了，书瑛留下的画也旧了。我熟悉的那个家，可能早就不在了。一味地想把他留住，也没有意义。”

“可是……”

“茶叶也坏了吧？我看你喝得很痛苦。”杨天元一语点破。

“嗯，坏了。”我点点头，“是好茶叶，只是完全没法喝了。”

“那就倒掉吧。”杨天元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苦涩。“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把这幅全家福带走吧。如果有机会的话，帮我带去你说的那个博物馆。”

“那你呢？”

“我？我没有关系。只要有电波和粒子的地方，我就会存在。下次你来到这一片，还是可以和我打招呼。”

我驾驶飞船离开岩星-136β时，回望那艘半掩在砂石间的飞船。忽然之间，明白了铃声反复响起的原因——

按门铃，是为拜访。

许多年前的星际大航海时代，无数人带着家人，向着太空出发。他们的飞船还保留着门铃，以便在中转站休息时，能与其他飞船的访客拜访、串门。

他应该是希望我能开门，听他好好说会话吧。

念及于此，我趁还没有飞太远，对着他的飞船大声喊道，“有机会，记得来我家做客啊！”

他没有回答，但是铃声又响了。

叮铃铃，好像是在回应我，又好像是在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