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的郎妮很想要一个宽大的住舱,独立的那种。
十几年的集体生活,令她厌倦透了。早上,她被迫跟同龄人争夺飞船上狭窄得无法转身的洗手间;深夜,她听着别人的鼻鼾声久久不能入眠。一个标准日当中,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就餐的过程,因为她不得不强打精神跟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无聊的话题;不过从乐观角度来说,由于食物供应减少的关系,用餐时间也在缩减,这个情况倒在改善。
在这个18岁的集体生日派对上,飞船的一百名青年男女全挤在一个半圆状的舱室里。这里有三排座位,像阶梯课室一般。这里的座位有点向下倾,双腿要不用点力顶着前排,臀部便会滑下去。年轻人们兴高采烈,即便是晚餐的西红柿缩了水这样鸡毛蒜皮的事,在他们嘴里都成了比银河系爆炸、目标行星LW1620有水怪、或者飞船上有个性变态更精彩。
郎妮皱着眉头,像听着一堆星际尘埃打在飞船舱顶。
突然,所有人的目光移向同一个方向,手舞足蹈之下声嘶力竭地喊:
“妈妈!”
一位身材高挑的红发女郎自电梯门款款而来。她白皙的皮肤宛如透明,淡红的嘴唇像桃子一样粉嫩,身旁围绕着两只外貌怪异的机械宠物——它们其实都是女郎的助手。
“孩子们,预祝你们生日快乐。”她的电子嗓音带着温柔的磁性,让人酥入骨头。
郎妮不喜欢跟人说话,但这位女郎对她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她跟着众人一起喊:“妈妈好。”
舱室前面空出一片地方,有如一个小舞台。舞台后的大屏幕正跳动着标准时间——23:00。
女郎坐在高凳上,举起一只杯子,灯光映着靛色的液体,“这种东西叫酒,按我们母星的习惯,小孩子是不能碰的;但再过一个钟头,你们就是成年人了。都尝一尝吧。”她把酒杯递给前排最左边那个叫罗柏的小伙子。
罗柏有头金色的卷发,两道浓浓的眉毛令他显得精神奕奕。他毫无经验,一仰头就把整杯酒喝下去,登时脸上红得发紫,咳个不停。
坐在他身后的郎妮仿佛被一只神秘的手推动着,来到罗柏身旁,轻轻帮他捶背。
罗柏喘了几口气,回头看着素来冷若冰霜的郎妮,眼神带着惊讶。
不过最惊讶的是郎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了?”她嘟哝着回到自己座位。
台上的女郎打了个指响,一只机械宠物奔向罗柏,叼起那个空酒杯,嘴里喷出一道酒线把杯子灌满送给他身后的郎妮。
郎妮举起酒杯,一股特殊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估计着罗柏下嘴的地方,把双唇凑向杯子边缘。
她觉得这种叫“酒”的东西,在辛辣之余,还有点甜。
“为了庆祝你们共同过18岁生日,”女郎宣布,“今晚不用上课了。”
台下欢声雷动。
“改为测验,好吗?”
一片失望的呜呜声。
“放心,”女郎笑着,“这个测验是游戏来的。”
众人再次笑逐颜开。
女郎赶开两只机械宠物,“游戏规则很简单,我让你们猜三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你们都答对了,有大奖等着哦。”
“是吃的吗?”罗柏嚷起来。
这可问到郎妮心里去了,近一个标准年以来,飞船的食物供应量不断减少。不善言辞的郎妮在宿舍里难免受人排挤,餐饮分配时更是吃亏。她十四岁以来体重再没增加过了。对她来说,任何生日礼物,都不如饱餐一顿来得吸引。
“比吃的好多了,”女郎嗤之以鼻,“不过,要是回答错误,会有惩罚喔。”
“罚减肥。”有人调皮地喊。
众人轰然大笑。现在个个都饿得皮包骨,谁身上还有肥可减?
“哪个孩子乱说话,我把他扔出去。”女郎假装生气,“跟你们平时上课一样,题目我来读,你们做是非判断。桌面上红绿两个按钮分别表示‘错’和‘对’。惩罚嘛,就在座位上。要是答错了,脚下的地板就会打开,你们会连人带椅掉下去。测验的奖品就跟你无缘了。”
罗柏转过身问:“这个舱室底下是什么?”
“动力舱?”郎妮侧着脑袋,“不,这里是离心力臂的远端,动力舱在飞船末端的。”
“食物舱?”罗柏兴奋地说,“这可能是妈妈给我们的大惊喜。”
郎妮咽了一口唾沫,“一掉下去,哇,全是吃的,这生日礼物太棒了。”
“可我记得厨房可是在离心力臂的近端。”
郎妮发现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变了,难道人到了18岁,就会开始变得叽叽喳喳?
她环顾那帮交头接耳的同伴,最后把视线停在罗柏的侧脸。相对了18年,她才发现罗柏有一道浓密的眼眉、有一个尖尖的鼻子、下巴有几点让人恨不得去摸摸的胡须渣。她心底涌起一个奇怪的答案:自己并非变得喜欢闲谈。
只是喜欢跟罗柏闲谈。
“好啦,孩子们。如果你觉得以下的事情是真的,请按绿色按钮;如果认为是假的,按红色。”女郎的声音跟平时上课一样,慈爱中带着威严。
墙壁被投影出一段视频,讲解的音效是一如既往的环绕立体声。
(画面的开头是一对裸体男女)
这就是母星上的人类,对,就是你们的祖先。他们身上的器官跟你们一模一样,只有消化系统功能更强大些,因为地球上的天然食品,比飞船上你们吃惯的人造食品纤维素更丰富,成分也更复杂。
(画面移到人体的下半身)你们以前在生理课学过人体的七大系统,现在你们看到的是第八个:生殖系统。这套系统最明显的特征是性别区分,人类通过两性交合产生受精卵……
郎妮听见身后笑声一片。
她也是心跳加速、脸上发烫。
她留意到,上身硬直的罗柏,耳根都红了。
“肯定是假的。”旁边有个小伙子说。
罗柏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裸体人像,“你怎么知道?”
“我们肯定是妈妈用机器孵化出来的。”
“妈妈可能是机器做出来的,因为她是机器人,可我们不是啊。”
“你想说妈妈一直在骗我们吗?”这是年轻人对不同意见的经典反应——借题发挥。
郎妮忍不住插口:“罗柏只是说妈妈是机器做出来,但我们可能不是。这怎能推论说妈妈骗我们呢?”
“你那么维护他干嘛?”
“我只是说你逻辑有问题。”
“我看你是想跟罗柏合成一个受精卵吧,这么紧张。”
郎妮的眼光跟罗柏不由得对射一下,又赶紧荡开。
(画面从动画切回实景)
刚才显示的就是人类交配的过程。
受精卵在几天后进入女性的子宫发育,然后就到分娩过程了。胎儿的头部会先从产道离开母体……
人类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从父母交合形成受精卵开始,一步步发育成今天的样子。
飞船,只是孵化你们的环境,而不是诞生你们的地方。
刚才鲜血四溢的画面令姑娘们一片惊呼,郎妮感到腹部一阵疼痛。
有的男孩子也禁不住作呕。
郎妮拍拍罗柏后颈,“你怎么看?”
“画面很真实,不像是假的。”罗柏几乎贴着郎妮的脸说。
郎妮闻到对方淡淡的汗味,“可是,除了我们这一百个年轻人,飞船上我们从没见过其他人哪。如果我们有父母,他们该比我们老一大截。”
“难道妈妈不是机器人?”罗柏认真思考的样子,让郎妮感到很有趣,“不对呀,我们上次机械课,亲眼看到妈妈卸掉自己的头颅和内部零件来讲解的。”
郎妮补充道:“即使她是真人,也不可能在肚子里容纳一百个胎儿。况且,飞船上也没有别的男人。”
“对,要有男人,女人才可以怀孕。”
郎妮楞了一下,忽然满脸绯红。
红发女郎出现在台上。
“怎么样,孩子们,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刚才视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舱室内震耳欲聋。
对这一百个青年人来说,承认有外来的父母,等于对那位抚养他们大的红发女郎的背叛。在这艘世代飞船上,他们自小就不觉得机器人和人有何区别。红发女郎既是飞船的控制人,更是相依为命的母亲。
“可是,没理由妈妈会出一道这么简单的题目给我们的。”郎妮沉吟着。
“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罗柏说。
“要不,我们搏一搏,选‘真’?”
罗柏笑着说:“好,万一我俩被扔走,我们回宿舍玩。”
郎妮立即按下了绿色按钮。
她甚至有点希望自己选择错误。
红发女郎环视台下。
“好,大家都作出选择了。现在我公布答案。”
她身后的屏幕忽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绿光。
“答案是‘真’。”
台下鸦雀无声。
“你们都是人类的受精卵,而且来自不同的父母。”女郎的声音隐隐似有回声。
“他们在哪?”罗柏高声问。
“在你们的母星——地球,”女郎变得很严肃,“但这时候大概都死光了。也许三百年前,他们就死光了。”
“三百年?”
“对,你们在医务舱的胚胎容器里冷冻了两百多年,直到十八年前,我才把你们培育出来。”
大家正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女郎举起手。“那些答错的人,准备好了没有?”
一句话就令舱室的气氛又活泼过来。
青年们纷纷抱着脑袋或胸部。当年他们在机器人母亲的课上学这种自我保护动作,是准备在飞船紧急规避时用的。
“再见。”女郎猛地放下手。
答错的人脚下的地板忽然打开一个圆孔,人和椅子随即掉了下去,一股劲风吹起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他们来不及惊呼便被赶出了舱室。
圆孔随即关闭。
郎妮感到一阵窒息,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这才发现,三排座位已经空了一大半。不过,这已经令她意外,她以为只有自己跟罗柏选了这么个不靠谱的答案。
“只有十个人答对,真可怜。”红发女郎的语气却并不惋惜。
灯光再次变暗,墙壁又投影出视频
(画面显示一个蓝色星球)这是人类的母星地球,位于太阳系,你们在天文课上曾经用望远镜观看过。地球最大的特色是……
马上有人抢答:“是液态海洋。”
郎妮不以为然,“是富含氧气和水蒸气的大气层。”
这时,镜头不断拉近,星球的蓝色表面上浮着一片片不规则的白带——行星大气学是郎妮考得最高分的选修课,她当然知道那是地球上空的云层。
(画外音)
地球最大的特色是复杂的大气层成分,跟我们飞船即将靠近的目标行星LW1620一样。
从对流层到散逸层,地球大气分层清晰,当然顶部除外。高层是大气奇妙所在,那里大气成分稀薄,而且微粒不是以分子,而是以原子和原子组成物的形态存在。
地球大气层成分多样,结构复杂,而且自成系统、充满活力。
你们记得所学的知识中,这样的系统最终会孕育出什么吗?
这一回,没人能回答。
郎妮听得入了迷,她隐隐觉得,无论这条片子最后的结论是什么,都是对的。
镜头穿过大气,拉近到地面一只在树枝间攀荡的猿猴,郎妮只从飞船显示屏上见过这种动物。
(不知什么时候,画外音换成了红发女郎的声音,但没人留意到)
是生命。
地球提供了生命起源所需要的一切:充足的能量、物质的多元性、有序性的自由运动、循环的周期反应。
是的,你们没听错。
地球的大气层是一个生命。它的诞生比单细胞生物早得多。
以前人类科学家认为大气是混沌的,无论科技手段多么高明都不可预测,他们甚至发明了“蝴蝶效应”这个术语来说明这种复杂性。
人类错了。
天气变幻不定,根本上是由于思维的不可预测性。
如果用我们人体来做比喻,大气层也有神经系统,主要集中在它稀薄的上层。但大气层神经组织的效率低下,所以它的思维飘忽不定,而且速度相当缓慢,只有人类的亿分之一。地球大气想打个喷嚏,两三年都还没打完。这也是人类长期无法侦测到这个思维体存在的原因。
可是,一旦这个大块头作出某项决定,它的决心是不可阻挡的。
在地球标准纪年2022年,大气层开始察觉到它腹部有股令人不快的乱流。从工业革命开始人类对大气的破坏、地球的变暖导致大气出现异常运动。
大气层很不舒服。
它敏感地觉察到体内有别的生物存在,而且那些生物不但从空间上侵占了自己的身体,而且它们的能量还是从自己身上盗窃的,更可恶的是,他们肆无忌惮的活动会威胁到自己的生存。
对,人类,在大气层看来,就是一堆繁殖过快的寄生虫。
于是,大气层要为自己治疗。
人类惊恐地发现,地球像点着的燃气炉一样,每天的温度都在破纪录,甚至冬天也是。两极的冰山和冻土像铁锅里的黄油一样消融,海平面急速上升,洪水淹没了沿海土地。
最早发现异常的是气象学家郎文,但他在联合国气象大会上的发言只换来一片嘲笑之声。
他没有气馁,他说服了宇航局的主管——他的一个死党,利用近地轨道的发电站,同时将四个太空站点收集的能量转化成高能激光,射向地球上四个没人的地方。如果大气层只是无意识的物理现象,四个地方会严格按照气象模型作出相同的反应;但如果大气层有一个整体意识,四处的反应是有差异的。这就好比一个人,被同时插了四刀,他不同部位的痛感是不同的。
这个实验充满了争议。一方面,它证实了郎文的猜想;但另一方面,它更激怒了大气层。
大块头像头仅有原始本能的恐龙,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嚎。台风从海岸线吹到内陆,而且经常以几倍音速肆虐。臭氧层莫名其妙地彻底消失,紫外线炙烤着大地。最要命的是,地球的氧气含量在离奇地下降,十年之后,人类只能躲在氧气面具后生活。
他们中的有识之士,已经着手准备星际移民了。
不然你们以为,我们这艘世代飞船是怎么来的?
人们利用空间站制造出了全智能的飞船,虽然空间狭窄,但至少能容纳一百个人。
经过你们无法想象的残酷淘汰,联合国选出了五十对男女。这些精英将逃离遭受灭顶之灾的地球,到新的星系开始生活。
这时已是联合国首席科学官的郎文,是当然之选。但他请求将席位留给自己的后代,严格来说只是一个受精卵。一个受精卵当然比一个成年人消耗更少的资源。请求当即被批准,世代飞船上立即加装了冷冻受精卵和孵化婴儿的设备。这种行为在平时会被媒体大肆吹捧,但在末日时代,这只是令人不起眼的插曲而已。
世代飞船启航前一天,满载星际难民的航天飞机从佛罗里达升空。
不幸的是,尽管做足了预防措施,航天飞机还是抵挡不住猛烈的风暴,它升空后不到一分钟就失事了。
与此同时,加利福尼亚发射了一枚运载量很低的火箭,里头的货物只有不到二十千克的重量。小巧的体型让它躲过了狂风的肆虐。一个“包裹”被送到了空间站上,机器人做了一个没被总控室记录的操作:将“包裹”里的一百个受精卵送入世代飞船医务舱的冷冻柜里。
(画面显示出一位身材高挑的机器人,她那头红色长发分外耀眼)
从这一刻起,系统底部的一条隐蔽程序启动了。全自动飞船切断了空间站的指令信道,自行点火向深空飞去。
它还用尾舱的四枝光能炮将前来追截的太空巡逻艇击毁。
联合国总部的人们暴跳如雷,尽管航天飞机的残骸没找回来,但他们很快查清了真相——事实上,当事人也没打算隐瞒:郎文勾结了宇航局主管,将100个受精卵送上太空。“灾难发展到今天,我们这些人是有责任的,”郎文在作证时说,“但愿没有原罪的新一代,把希望带到下一个星系。我们这个种族的未来,将不需要带着愧疚延续下去。”
人类实行了历史上最后一次私刑。郎文在议事厅上,被人活活打死。
郎妮发现自己的额头全是汗。她甚至没等妈妈提问,就把手移向了绿色按钮。
罗柏回头看着她,“你相信?”
郎妮机械地点点头。
“这么多年了,妈妈怎么一直没告诉我们?”
“因为我们还小。”
“你脸色真差。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感到很不开心。”
罗柏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这故事太吓人。你别那么脆弱了。说不定是假的呢。”
“我敢肯定是真的。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罗柏望了一眼郎妮放在绿色按钮上的右手,“好,我跟你共同进退。”
“谢谢。”郎妮忽然感到两肩有道无形的力场,压得她几乎想趴在罗柏后背。
红发女郎又出现了。
“怎么样,孩子们。视频里说的是真的吗?你们是人类的幸存者吗?我就是当年把你们接入世代飞船的机器人吗?请开始选择。”
其余八个青年男女不假思索就按下按钮。
郎妮能从脸上读出他们的选择。
“好啦,都选定了。”红发女郎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答案是‘真的’。”
“妈妈,你在骗我们……”有个小伙子尖叫一声站起来,看架势想扑到红发女郎怀中。
突然,他脚下一空,连同其余答错的七个人一起,在飞船离心力的作用下摔了下去。气流登时乱窜。
地板上的圆孔立即关闭。几个淘汰者的惊呼声被腰斩。
“其实他们应该想到,我是一个机器人,那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肯定是来自原始的地球人。”红发女郎摇着头,便似一个老师在为做错题的学生惋惜。“好啦,只剩下你俩终极对决了。你们坐到第一排中间吧。”
郎妮就坐前,悄声对罗柏说:“最后一题,我们一人按红色、一人按绿色。”
罗柏愣了一下,“为啥?”
郎妮发现自己最喜欢罗柏的,是他那一脸憨萌;不过也许,无论他是什么样,她都喜欢。她握拳捶了一下对方大腿,“蠢人,这样我们就保证能包揽奖品了。”
此刻,自己的来历、飞船的目的、人类的命运,这些事统统都被郎妮抛诸脑后。她悄悄瞄了一眼身旁的罗柏,心想:如果奖品真的是一顿大餐,她会跟罗柏一块儿分享,最好没有其他人在场,可是拥挤的飞船里,哪儿没有其他人呢?要么等大伙都熟睡之后……
红发女郎的击掌声打断了郎妮的心猿意马,“准备好了吗?最后一题很简单,只有三句话,我只给你们三秒钟去思考。”
郎妮和罗柏竖起耳朵。
机器人用深不见底的眼神望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这里已经是离心力臂最远端,你们脚下已经是飞船的底板,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屏幕上快速倒数着:3、2……
郎妮身体比她大脑还快,右手已迅速移向绿色按钮。
罗柏想起之前跟郎妮的约定,立即按向另一侧的红色按钮。
郎妮尖叫一声:“不!”
电光火石间,郎妮就想明白了:如果妈妈说的是假的,那么错选了“真”,顶多会摔到杂物仓之类的地方。但如果脚下真是飞船的底板,而你又选了“假”,那么你将被飞船离心力摔出星际空间。
“……1、0。”屏幕无情地倒数完毕,随即耀出一团白光。
罗柏只觉得地下一虚,整个人往下急坠,他举高双臂本能地想抓住什么。
郎妮扑上去,拉住他双手。
郎妮感到一股巨大的气压从背后撞来,身不由己地随着罗柏从座位上被吸出飞船。
突然,旁边伸出两件金属物架在圆孔上,拦在郎妮和罗柏之间。那是红发女郎的两条铁臂。
哐一声,郎妮上身被夺路而出的气流撞到两条铁臂上,当场折了其中一条。她觉得肺部像被压炸了一样,根本无法呼吸。她不由得双手一松。
罗柏的呼嚎变得非常微弱,也许声音难以逆着强大的气流传播。
在地板圆孔关闭之前,郎妮看到的是罗柏惊恐的挣扎。
还有死一般漆黑的宇宙。
郎妮面上挂着两行泪水,不知是由于气流激荡,还是别的原因。
红发女郎收回双臂,把她扶起。
郎妮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机器母亲,她隐约看到对方白得透明的皮肤下精密运作着的机械装置。
“恭喜你获得这次比赛的冠军,”机器人的声音比星际空间还冷,“奖品,就是生存。”
郎妮茫然地看着红发女郎,“你是抚养我们的妈妈,是教育我们的老师……现在,还是谋杀我们的凶手。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的设定。”
“我父亲?”郎妮脱口而出,“就是郎文?”
红发女郎将刚才被郎妮撞折的手臂装好:“你果然是全飞船最聪明的孩子。三百年前,你父亲就下定决心把不带原罪的新一代送到别的星系,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女儿——你。他让宇航局的主管秘密把我设定为飞船的控制人,我收到的第一条指令是,一接到那些受精卵,就立即手动启动飞船逃离。”
“那,地球上的人呢?”
“在地球大气层和人类之间的战争中,据我这些年的遥感观察,赢家不是人类。我很遗憾,孩子。”
“然后你就带着我们去开辟新的家园?”
“对,我们用十分之一的光速飞行,三百年后,终于接近第一个候选星系的目标行星——LW1620了。”
“那你为什么把他们全杀了?”
“因为郎文失算了,按他的资料,行星LW1620直径是地球的1.4倍,有卫星,有南北极磁场,地表平均温度是24摄氏度,有水,有浓度29%的氧气。”
“这是宜居星球啊……”
“但是,”红发女郎转身点亮了屏幕,右手一拖,一个录像画面出来了,“这是三天前的画面,我把速度放快3千倍。”世代飞船上四门激光炮同时轰向自转中的行星,它表面闪出四个光斑,宛如泛起四朵怪异的涟漪。“看到了没?四个截然不同的反应,而且无法用大气模型来解释。”
郎妮指尖发冷,“行星LW1620的大气层也有生命。”
“对,而且它的反应比地球大气快得多。”
“这意味着,它是个比地球大气意识更快、更聪明的思维体?”
“所以我们无法在那里降落。而这就意味着飞船无法得到补给,这里的物资只够一个人生存下去。”红发女郎犹豫了一下,“不过以飞船的基因技术,只要你还活着,就可以再次繁衍出整个种族。”
郎妮默道:所以,你不得不杀死你的99个孩子,只保留最后一粒种子来完成我父亲交下的使命。
她颤颤悠悠地朝舱门走了两步。她不知想去哪里,但只是不想留在这个只有一个活人的生日派对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生命形态,是宇宙中所有行星大气层的共性。”
“也许吧。”
“咚……咚……咚……”屏幕上的标准计时到达零点,发出沉重的敲钟声。
红发女郎站到郎妮身侧,“我从你父亲得到的最后一个指令是,在你们18岁那一天把飞船控制权交出来。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飞船的主人了。”
郎妮推开门,看到一条长长的、空荡荡的走廊。
寂静如雷鸣般响。
她终于有一个宽大的住舱了,独立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