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三等奖-《新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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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把按掉了床边尖叫的闹钟。刚刚凌晨四点,天还没亮,只有虚弱的光从窗户外渗进来,像是茶包里浮游而出的黄褐色液体。

我是在凌晨十二点三十五分上床的,睡了三个半小时,但醒来后并没什么困意,我一直都不很困,睡觉也只像是定时的任务,眼睛闭上,而后再睁开。有时也会做一些梦,眼前闪过零星细碎的画面,这些画面大部分都是关于矿井、机器之类的,但近来梦的内容变得很奇怪,有时是一片呛人的蓝色,像是灌进鼻腔里的水,有时又会闪过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孔,五官揉成一片,她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听不大清,只觉得那声音瘦弱极了。我有些怜惜梦里的那个女人,或许她是祖母在我脑海里的投射,我仍隐隐约约记得祖母即将离去时的样子,皮肤黑而显得干瘦,像一只萎缩的鹰,但声音并不柔弱,仍是冷硬的。

那么这声音又是谁的呢?我到底没搞明白。

还有一次,就是昨晚,我梦见了日出,不,绝不只是普通的日出,并不像我一直看到的那个昏暗的、如同泼在桌布上发了霉的牛奶一样的日出,而是一个硕大而赤裸的光球,红得像血,又像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没有任何云彩能阻挡它,我看着它从地面升起来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令人喘不过气。

太奇怪了。

我平躺在床上,忍不住想着。要是把那么鲜红的太阳讲给同事们听,他们一定会笑我异想天开,更有可能会建议我去看看脑子。

“391号,你是不是吃菠萝把脑子吃坏了——”

菠萝,菠萝怎么了?就算我一天吃十几个,那也是我有点数去买。整个矿井都知道,我391是最优秀的探井员,创下了一天找到十一个资源点的记录。

十一个资源点啊,这是什么概念?那些普通员工几个月都不一定能找到。想到工作上的一些成就时,我总会有些自鸣得意,就像优秀的猎手夸耀自己打来的毛色鲜亮的梅花鹿一样——哦,梅花鹿,那些山涧里的精灵,现在早就没有了,我只在阿廖莎的画册上见过一次。现在很多东西都没有了,触目可及的也只有蟑螂之类的昆虫。

十一个资源点,二十二个积分。

想到这里,我慌忙抬起右手,侧过手腕,上边印着一个荧光绿的“510”,还好,昨天的点数到账了。就算知道矿井是不可能拖沓的,但这绿油油的数字总能揪紧我的心脏。

这可是吃饭的玩意,甚至关乎生命。

我可不想跟那些“归零者”们一个下场——几年前,我亲眼看过一个,因为年龄太大的缘故被公司赶出来,点数清零,只一头栽在地上,再没爬起来,等着“守卫”给他收捡遗体——两个银灰色的、两米高的机器人,它们将他裹上一层白色的丝布,像是蚕茧的样子,而后装进一个长条形的包裹中,那包裹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黑色,反光,上端留着稍大于人头的圆洞,尸体便软塌塌地从那里塞进去,而后把扁的“黑布”撑开。

神有时候还是挺残忍的。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像是埋在地里几年的、以为早就坏掉的种子,竟然钻破了土层——

我吓了一跳。说真的,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心脏停了一拍,而是整个人几乎从床上弹起来,一个激灵。我没想过,至少在今天之前没想过,我居然会对神产生质疑!

我连忙想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但没有用,甚至越扎越深,关于那个“归零者”的印象也模模糊糊被唤了起来。

他倒地的时候头是朝着我的,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伏跪着,脸撞向地面,鼻梁骨发出咔擦的响声,断了,血从脸和地的交界处挤出来。

挤出来,挣扎着挤出来,漫了一地——

轰——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吼叫,紧接着是机器运转时的咔哒声,声音不大,但具有某种庞然的气势。 

四点十分,该起床上工了。我立刻从暗红色的幕布中回过神,按着床坐起来,昨晚已经套好了工服,给早餐腾出了点时间。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甩了甩头,虽然剩余的睡意早被吓跑了。不管如何,不管那些人到底是个什么惨烈的下场,我都得上班,每个人都得上班。不过也许我该抽一天时间去做做“思维冲浪”,当然,它的学名并不是这个,但我们一直都这么叫它——去洗洗脑子,去除一些杂念,就像是在海上冲浪一样痛快。

下床时我的腿还有些软,没从一夜未着力的状态中缓过来,但还是尽力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父亲母亲还在睡觉,他们都在城里工作,可以晚起两个小时。

他们都是神虔诚的信徒,早中晚三次祷告,一次也不落下。但我对这些倒不太在意,什么祈祷斋戒,大抵都是形式,哪比得上工作重要,当然,我不是说——对神还是要有绝对的敬畏之心的,至少之前那个念头就不该出现。

我有些愧疚地在心里唾弃了自己几句,接着推开了卧室的门。

餐厅的灯关着,一缕细弱的光线于是从窗帘的缝隙伸展进来,躺在餐桌偏左十厘米的位置,上边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大概是油渍?妈妈最近总是不爱擦桌子,我想着,走了过去。

但这次母亲擦过桌子了,桌面上很干净,合金的,镀了一层木头花纹的漆,中央摆放着塑料陶瓷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朵淡黄色的塑料玫瑰,以前摆的是真花,花了我一个月工资,但没多久就谢了。花瓶旁十厘米处,放着一张银白的小卡片,看上去是金属做的,上面刻着“日出酒馆”四个黑体大字。这卡片是朝向我的,仿佛提前知晓了我会从哪个方向过来,卡面也被擦得很干净,我甚至可以从上面看见自己笨拙的黑辫子,正垂在胸口上。

昨晚这里还没有东西,我记得很清楚,只有一个小巧的花瓶。可这张卡片——

我靠近了些,想仔细观察它。上面的字却像融化了一样,凹进去的部分和背景熔成一片,而后又有新的字迹浮现出来。

明天 05:30

我瞪大了眼睛,伸手想抓住它,卡片却一瞬间不见了,在我眼前——蒸发了。我使劲摇了摇头,眼前只剩平坦的桌面,可银白的卡片却嵌进了我的脑子里,5×7厘米,不多也不少。

日出——又是日出。

二、

我敢发誓,今天绝对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恍惚的一天,就连208同事叫我,我都没反应过来。391,我的工号是391,但我叫周云啊,他们,不,我们,怎么不叫人名字呢?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个问题,还有那张诡异的卡片——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我今天一个资源点都没有测算出来,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那台被养护得发亮的机器大约都在嘲笑我,它闪着诡异的灰光,冷硬的折角直刺进我的眼里,屏幕上的数字和地形图密密麻麻地攒动着。

就连管理员也告慰我,放轻松,少吃点菠萝。

“菠萝。”我把这两个字从齿缝间挤了出来。

我需要放轻松吗?紧张,只有蠢人才会紧张!

我一脚踢向墙壁,疼痛立即咬上了指节,像针刺穿了进去。我的脸皱了起来,拧成一团。都是那张卡片的错,没跑了,说不定是吉恩的恶作剧,那小子总爱和我作对,但成绩还差我一截。我一屁股坐在床边,有些懊恼地弯腰揉了揉脚趾。

现在很晚了,大概是十二点十分,我原本该有些累了的,但估计是被那一脚激得睡不过去,疼痛变成了麻痒,像是蟑螂趴在上头。但为了明天的工作效率,我还是端端正正地躺在枕头上,辫子睡觉前扎好放在头顶,拉扯着下半部分的头皮,我伸手将皮筋向下拉了拉,合上了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第三次想起那个巨大的、圆滚滚的太阳时,真的有一束光透过我的眼皮照了进来,不过是蓝色的,朦朦胧胧。

我吓了一跳,正想睁眼看看,眼皮却像是被缝合了起来,身体也僵硬得动弹不得。要不是嗓子发不出声,我准得尖叫——太诡异了,像是鬼压床,但更可怕的是,那鬼正在我面上乱晃,蓝幽幽又半透明的鬼魂。

正当我脑子即将宕机的时候,那鬼魂出声了:“391号检测状况良好。”

检测状况?我立时想到了伴随我十几年的探源器,每天早上都会有专门的人员来年检测它的工作状况,检测人员会用一个小巧的黑色手柄状的东西,射出蓝光,而后也和这一样是机械声,“检测状况良好”。

391号?我这是被当成什么机器做检查了吗?我感到有些好笑,却又不自觉地惶恐。

那声音还在继续:“输入第一指令:工作。第二指令:神——”它停住了,停了好一会,至少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连带着我的脑子也空白了好长时间。

而后蓝光忽然消失了,我的眼皮一下子弹开,目光正对上头顶的那个扁平的圆盘,它通体黑色,像一只被压扁的易拉罐,底部有一个小孔,估计蓝光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圆盘上下浮动着,并没注意到我的异常,便迅速贴着窗户的缝隙,飞了出去。

我用手肘抵着床榻,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脚赤裸着踩在地板上,冰冷的触觉从指间爬上了小腿,刺得一阵痉挛。我的右眼皮也在痉挛着,疯狂地跳动,合着我心脏的节拍。

圆盘飞出窗外了,我还能看见它,但分不清了——无数黑黝黝的盘子在空中穿梭着,从每一家每一户的窗子、门缝、通风管道里钻出来,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我茫然地看着圆盘上反射出的惨淡的月光,像是黑釉的湖水,在月亮的照射下波动出隐秘的纹路。它们向前飞着,密密麻麻,如同浪潮,涌进了灰雾里,没激起一丝浪花。

那张银白色的卡片又出现了,忽然从空气中冒了出来,正摆放在靠窗的书桌上,同样反射着粼粼的光线。

日出酒馆。

今日 05:30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

“张管,我是周云。”

“谁?”

“就是391号,我想请一天假,休整一下。”

“哦,391呀,好好休息,争取早点恢复状态。你昨天就该回家休整休整的。”

“嗯——”

我挂了电话,仍有些恍惚地瘫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现在刚刚四点半,我估算了一下,那些小机器飞盘大概在两点半的时候来的,似乎断定人们在那时肯定睡着。我去了父母的房间,他们睡得很沉,过于沉了,连我故意将门撞在墙壁上的声音也没听见,甚至当我想要摇醒他们的时候,还能听见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我也从来没有提前醒来过,准确来说,我在十二点三十五到四点的时间范围内,从来——从来没醒过。

房间里传来父母翻身时细细簌簌的响声。

好了好了,也许那只是——幻觉,就像卡片一样,他们也只是睡得沉了些。我咽了口唾沫,试图说服自己。

但,如果不是幻觉呢?

我,不仅是我,几乎上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神的真身,他们不怎么露面,每年只是在祈祷日的时候降下一个巨大的投影,皮肤通红,但其他部分都与人类没有差别,通常会说些例如“神爱世人”、“努力工作就是对恩赐的回报”之类的话。

史书上写着,他们是在三百年前降临的,在核灾难之后,慷慨地赐予的人们药品和干净的水源。他们创造了新的秩序,语言、规则,乃至于宗教——无论是耶稣、佛祖,通通在新的语言体系中熔成了一个字,神,像是高炉中浇筑在一起的亮红的铁,烧灼捶打,使不同形状的信仰相互挤塞,而后再倒入膜具中冷却。

没人见过他们。

我打了个寒颤,不敢想下去。

透过窗缝露出小半张脸的阳光逐渐变得强烈起来,从木桌中央爬上了我的肩膀。五点了,闹钟“嘀”了一声,桌面显示屏上亮起一个整点提示。我随手滑动了一下,数字随即隐去。

还剩半个小时。

那张卡片恍惚间在我眼前飘荡了一下,那就去一趟吧,我深吸了口气。

我并没有换下那套蓝色的连体工服——我总不能适应连体服,即使它的布料轻薄,甚至防暑防寒,但每当休息间隙去卫生间时,总得把上身一起脱下来,那的确让人不大好意思——而是直接在外边套上了一个棕色的大衣,我没多少休闲的衣服,现在就更没心情把它们从衣柜的旮旯里翻出来。

日出酒馆离这不远,大概一条街的距离,但我不确定它早晨是否开门,我从没在早上去过那儿。

好歹还是去一趟,只希望它到时候并不会开门,这样我也不会再想些例如银卡片那样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我祈祷着,但不知向谁,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显得臃肿,并不胖,只是浮肿,脸上呈着不正常的苍白,突出了面颊上浅棕的雀斑,我看着她的眼睛,黑色,圆溜溜的,像一只惊惶失措的丧家犬,还有那条碍眼的辫子,我早就想剪掉,但母亲执意要我留着,说这是唯一能证明我是个女人的东西了。

我是个女人。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大记得我是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所有人不都装在一个蓝色的布袋子里,然后不停工作吗?

说实在的,我有时会茫然于不停开采资源点的原因,并不是质疑,只是好奇那些亮蓝色的粘稠液体到底最终流向何处了。也许是电,或者是培育食物的营养液,反正教科书上没这知识。

我摇了摇头,甩开那些不着边的思绪,一把推开门。外边的空气涌了过来,冰冷地打在我的两颊和鼻子上。灰黑色的雾气爬行在街道上空,缓慢地浮动着。两旁的路灯被掩埋起来,只隐约透出模糊而扭曲的光线。惨白的光在雾里散开,沉在地面,又在人行道旁瘪下去一块的铁皮垃圾桶上停脚歇息。相比起灰雾,阳光还是显得微弱,大部分都被挡在外边,日出时也是这样,太阳总得爬到半空中,比灰雾高的地方,才能被看到,而就算如此,灰雾也总会咬着她的尾巴不放。

我关上门,便朝着左边走去。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在郊外工作的探井员们早就到达开工了,城区内的工人们则大多还没起床。但守卫仍旧一刻不停地在街道上行走着。我看着远处的那个被光影拉长的模糊的影子,瘦而崎岖,像一条饿极了的黑狗。它不断向前走着,移动得很快,透过灰雾,隐约能看见它眼里闪着的凶狠的红光。

它们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只有时会把人拦下来盘问,发出一种令人紧张的、不怎么自然的声音,通常都是女声——他们显然认为女声更能让人感到放松,但一旦配合上守卫那过于高大的身躯,哪怕再舒缓也不管用了。

我知道它们在找什么,人人都知道,只是避之如讳罢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动乱到现在还令人吃惊,甚至好笑——仅仅二十个人便敢摇起起义的大旗,任一个头脑清楚的人来仔细想想,也绝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决策。

也许那些人也发现了圆盘的秘密。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但到底还是说不清楚,某种苦楚从胸口升上了喉咙,吐不出去。

“谁会不惜性命去做些蠢事呢?”我呐呐自语,却并没有给这个问句按上答案,只拢了拢衣领,加快了步伐。我跨得步子很大,几乎要把大衣的边缝扯开。

这条街本来挺宽敞,一直往前延伸着,在视线尽头也被灰雾吞了进去,于是看上去便越来越窄,日出酒馆正巧窝在最窄的那一角。我平日里不常去酒馆,就算去,大约也只会喝低度数的鸡尾酒,而日出酒馆离得最近,酒也不赖,便成了我去得最多的地方。

我很快便走到了酒馆门前,门上边挂着的牌子只亮了一半,“日出”两个字歪歪倒倒地闪着白光,“日”中间的那一横也不见了。

我的心沉了沉,又迅速提了起来——酒馆开着,里面也许就是答案。我估算了一下时间,走到这里通常要十分钟,但今天走得快,可能只过了七分钟。现在5点07,或许吧。

日出酒馆包封的铁皮被刷成一种棕黑的颜色,但左墙的角落里被刮掉一块,显出里面的银白。听酒保Jerry说,那是老板特意模仿树的颜色设计的。

树也不见了,早不见了,和梅花鹿一样。

我略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遗憾,大约是因为从没见过树的缘故吧,但很快就被紧张掩埋了。我伸出手,缓缓伸到门前,又触电般收了回来。

希望只是我的幻觉。

我深吸了口气,敲了上去。

门正中心的位置射出一道蓝光,颜色比飞盘照射出的要浅一些,由上至下地扫射过来,而后铁门便左右滑开,滑开的动作并不顺畅,间或传来些顺着人脊梁骨刺溜上来的摩擦声。

我向前踏了一步,酒馆里温暖而浑浊的空气扑了上了来,像是被浸泡在融化了的巧克力里,我使劲揉了揉被冻得僵硬了的脸颊,手也是冰冷的,但比脸暖和一些。

Jerry和往常一样坐在吧台旁边,暖黄的灯光在他的红发上晕开,让我想起了金黄的奶酪啤酒。我勉强冲他挤出个笑脸。

“嗨,云,还是玛格丽特?”他站起身来,脸上迸出异常灿烂的微笑,“不过我更推荐特基拉日出,今天的几位客人都点了我们的招牌。”

客人?

我这才回神看向卡座,靠右边的位置聚了不少人,一眼看上去便有十数个罩在或是大衣或是斗篷里,他们围成一团,正低声交谈着。听门口传来声响,便一齐回过头,灯光直直打在几张嶙峋凹凸的面孔上。

十位男士,六位女士,我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被围在中心的那个长了一圈络腮胡。

“云?”

“还是玛格丽特吧。”我连忙回道,避开他们的眼神,不自然地将身后的辫子扯到肩膀上。我在左边的卡座里找了个位置,通常在人不多的时候,酒馆老板会开放卡座来招揽客人。我总是在休息日晚上六七点的时候来喝一杯,也从没下过舞池——没错,日出酒馆虽然小,但总是有个舞池的,也很小,忙碌时几乎是人挤人的状态,但即使在这种状态下,那些醉汉还是可以神奇地找到缝隙,自如地扭动起来。

“在夹缝中舞蹈吧。”这是父亲跟我说的玩笑话,他显然对酒吧十分熟悉,但年纪大了就再没去过了。

我坐了下来,整个人几乎化在里面,空气过于暖和了,卡座也很软,看上去是人造皮革的。井里的空气从没像这样暖过,甚至称不上暖,为了节省电,管理员从来不让开空调,而且冷一些有利于大脑更精确地计算——他是这么说的。

那些聚在一起的人现在没看过来,我偷偷抬头瞟了一眼,他们开始集中精神消灭面前的特基拉。

我决定在这坐到五点半,然后就走,立刻走,回去看看爸妈他们。

五点十五分,我数着桌面上显示的时间,Jerry端着酒过来了,一杯蓝色的,一杯是渐变的橙色,就像日出。估计是那一桌的,我想着。

“谢谢。”在他把酒杯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小声说了句。但当他把另一杯橙色的也端上来时,我便顾不上道谢了:“呃,抱歉Jerry,这一杯——”

“这一杯是唐先生请你的。”Jerry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便笑着向那桌努了努嘴,“中间那位。”

我顺着看了过去,那位唐先生也看着我,因为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缘故,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那双眼睛——

“他还让我给你带句话:‘要不我们早点开始吧,周云小姐,人都到齐了’。”

银白色的,没有瞳孔。

四、

不是幻觉。

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背窜了上来。

立即离开的念头立刻冒出了头,它促使我将上半身前倾,摆出一副时刻可以站起来的样子,皮革椅子本来软得踏实,现在却像泥沼一样,我的努力挣扎才能避免陷进去。

“开始什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尖锐。

Jerry耸了耸肩。

我不敢看那双白色的眼睛,它们没有瞳孔,像是裹着粘稠的浓雾。

白眼珠,白眼珠。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我知道是她,这次是平躺在地上,闭着眼,四肢奇形怪状地扭曲着,旁边是白眼珠的人,一双一双地将我围起来,环成一个圈,我甚至能感受到从眼眶里止不住涌出的泪水。这不太像是梦了,反倒如同逐渐苏醒的记忆——这记忆又是从哪来的呢?这问题在我的心口扣动着,擂鼓一样。

那人见我紧张的样子,突然笑了笑,随即熟络地开口:“别紧张,周小姐,这只是一个小集会,顺便邀请你加入罢了。”

“集会?什么集会?抱歉,我不感兴趣。”我胡乱说着,一边迅速站起身来,朝着大门走去,途中右脚被椅子磕绊了几下。在我的手指即将碰上去时,唐先生又说话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答案吗?关于他们,我们,关于你的梦,和那些奇怪的念头——一夜之间突然迸发出来,不是吗?还有那些可爱的小机器人,也许你没看到,它们会对某些出问题的‘人’伸出蜘蛛一样的节肢,然后刺进他们的身体里。”他说得很慢,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听众会在半路溜走。

这些话使我不得不停了下来,手指僵曲着,悬在半空。

他们,我们,小机器人,还有我的梦——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声音顺着气流从我的喉管里滑出来。我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被冻住了,“这些答案——这些所谓的答案,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第二句话闷在口腔里,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除了我嘴里吐出来的外,还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大脑里尖叫着,迫切地想知道真相——但不可能,我后悔了,今早就不该来这,飞盘、卡片——统统见鬼去吧,什么真相,不过是这些人用某种窃贼一样狡诈的手段,钻进我的头脑里罢了。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像两条拱起的蚯蚓。

“我不管——答案,听着,还有你们的目的,别妄想那些小把戏能搞乱我的脑子!”我的声音仍旧颤抖着,语速快得我自己都听不出来到底说了什么。

“小把戏。”他用一种夸张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煞有介事地点头。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也促狭地相互挤着眼,一位穿灰蓝色大衣的女士甚至捂嘴笑出了声。

我没理会他们奇怪的表现,但也没有动弹,只是盯着他,那双眼睛仍然令人感到恐惧,就像是和一个毫无情感的机器对视着,我甚至不知道那目光到底聚焦在哪。

“你该自己看看。”他忽然叹了口气。

看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唐先生举起了右手,干脆地打了个响指。

橙黄的灯光熄灭了,又像是从来没有亮起过,屋里不剩一丝光线。但周围的景象却比往常更清晰了:无论吧台还是桌椅,都是金属的,颜色漆黑,大多显得不大平整,边角处被磕出十几个凹嵌。Jerry还在慢悠悠地摇晃着不同玻璃瓶里的液体,但液体不再是亮蓝色或者橙色、透明的,而全都变成了某种黑而粘稠的物质。

我捂住嘴,竭力不让胃里的酸水涌出来。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一束灰白的光淌进来,穿过我,正打在他的额头上,白眼珠仿佛镀上了一层银光。

我连忙转身,跨过门槛,冷风刮刺着脸上的皮肉,让我稍微清醒了些。外面的建筑也变了,原本造型各异,尖顶圆帽,有些仿古的砖瓦,有些直筒上装着彩灯,现在却全成了缩挤在一起的四方的黑格子,在街道两侧排成整齐的一列,远处的居民楼则摞了几十个,黑格子,像是棺材。

我茫然地望着,顺着街道向前看,尽头只有灰雾,和大小不一的方格,最后连方格也被埋在雾里,只见浑浊的一片。

灰雾里忽然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几秒前还是细微的,而后越来越响,像是钻头钻进地面的声音。又是几秒,远处的雾里探出一只银灰的脚。

它来了。

身后忽然有人拽了我一把,将我拉回无数黑格其中的一个,那只手捏得很紧,几乎攥着我的骨头。门迅速合拢,但不够快,我甚至看见了守卫眼睛里的红光,透过门缝,很显眼,这几乎是黑灰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色彩了。

一瞬间,酒馆里静得只有呼吸声。我想扭过头去,那只手却依旧掐在我的肩膀上,迫使我跟着他们一起盯着那幽幽的红光。不知过了多久,十秒,一分钟,还是半小时,沉闷的脚步声终于又响了起来,这次是越离越远。

那只手松开了,我下意识看向它,看着它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最后停在一个人的面前,拇指和中指交叠。

“啪”。

灯亮了。

“好险,差点被狗腿子们发现了。”一个带着制造厂黄色工帽的年轻男人拍了拍胸口,一脸庆幸。他站在白眼睛的左边,很高,几乎高了我二三十公分,见我看他,只撇下眼珠,斜睨了我一眼。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被唐城宏拽着,和他们站在了一起,于是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磕在了桌子脚上。

“看完了?想知道答案了吗?还是说你仍然觉得答案,真相,只是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唐先生原本是坐着的,现在站了起来,也压了我一头。

我能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嘲讽,夹杂着细碎的喘息声。但我还是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而是说不出来,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颤抖碰撞着,黏在了一起。

他皱起了眉,两条毛线拧巴成了一团。

“难道你还要再心安理得地为那些外星人工作?被他们压榨、欺骗,看着失去点数的同胞一个个死掉,然后被烧制成能源?还是说——”

“他们…”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成了能源?”

“我觉得你应该很熟悉,那些液体,从我们的土地上榨取的血液,通通成了能源,他们——所有人的遗体,都成了那玩意。”唐先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说到“遗体”时,他甚至用力敲了一下桌子。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他们都很生气,包括后边的Jerry,个个瞪着眼睛,龇牙咧嘴,有些看着我,一副要将人活吞下去的样子。

“你们…要干什么?”声音艰涩地朝外蹦跳出来,微弱极了,我对问题的答案没抱什么希望。

我甚至早已清晰地意识到了些什么,比如横在我面前的两条路,一条要蒙着眼走,一条延伸到断崖上,在听见“答案”这个词的时候我就彻底意识到了,但不行,我的忘了今天见到的——也许得做个冲浪,下午,不,现在就去——如果我能从这安全逃开。天啊,想想吧,十几个人,就想动乱,然后重蹈二十年前那些人的覆辙?

鲜红的血液从那个人的头下面渗出来了,二十个人的头,都伏在地上。我眼前闪过这个画面,这使得太阳穴处的血管剧烈地涨缩着,推着我的眼珠向前挤,几乎要挤出眼眶。

“起义,我们要起义!”没等唐先生回应,黄帽子便迫不及待地叫出了声。

起义。

我咬了咬牙,使劲闭上了眼。

“我才不会去冒险做些丢掉性命的傻事。”我急促地说着,想要后退到门口去,但动不起来,我被那个银白的眸子定在了原地。

他看了我一会,目光像是巨兽的两排尖牙,我甚至觉得他比之前那咬牙切齿的神态显得更生气了。

“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我几乎尖叫了起来。

“你知道的,周小姐,既然来了,你就已经选好路了,”他收回了表情,脸上的肌肉耷拉下来,像一只凶恶的狒狒,“如果你实在不想加入,我只能说我很遗憾。但我们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我的声音颤抖着,这个怪物——让我动弹不得了,甚至连眨眼都做不到,只有嘴唇能碰撞,像是两块冷硬的石头。

他控制了我,就像神一样——

“能源,井里的能源。”

五、

“你只需要把测绘点传输给我们,通过这个隔离器。”

唐城宏的话一次又一次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紧攥着口袋里小而薄的圆片,圆片的边缘扎进了第三节手指里。

工车里的氛围和往常一样沉闷,同事们大都靠在座椅上休息,没几个人有力气交谈。我却紧张得只能瞪着眼睛,不自觉地咬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 

那天回到家后,我也尝试过逃跑,但跑不远,每当我跑过一个街区,总能看到那双银白色的眼睛,盯着我,间或两三次,我还能看见那个黄帽子和一个三十来岁棕色皮肤的女人,我只能假装成慢跑的样子往回走。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但第一时间被我否决了。即使再如何,也不能让那些守卫知道——一来是跑得太远时,胸口尖锐的疼痛让我确定他们有能力,也极有可能在我找到守卫之前就将我干掉;二来,我到底还是不希望他们被处死的,尤其是他们。每当看到那双白眼睛时,除了恐惧外,还有另一种奇怪的情绪酝酿着,初时还没察觉,但现在越来越明显了——悲伤、遗憾?大抵如此。

眼睁睁看着同类变成散架的尸体,任谁都会悲哀吧。

也许我足够幸运,能顺利偷渡几个资源点,可他们一旦真的“起义”,神一定会知道我也参合进去了,到时候便会把我装进黑袋子里熔成一堆肥料。说真的,比起那些志士,我对神倒并没有多大的愤怒,他们给我们食物、水源,让人活得像人,而不是核废料里的老鼠,足够了,即使工作辛苦点,也比流血牺牲要好得多。

我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矮房——这大概也是个小一些的格子,和底下灰黑的土壤,我们已经出了主城,马上就到了。

“391,你精神挺好啊,昨天休息得不错?”

我回过头,看见457睁开了眼睛,他冲我咧了咧嘴,露出两颗虎牙。

“还好。”我含糊地说道,一边将拇指蜷缩起来,捏进了掌心。

“也对,你平常也挺有劲儿的,不像我们,还得在车上眯一会。”他咂了咂嘴,有些羡慕。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的确,我不怎么困,活干得好的探进员都和我一样,我观察过,业绩表排名前五十的,都像是不停计算的精密仪器一样,除了吃饭,从来不需要多休息。

又是一个好手段。我咬着下唇,克制着将手指放进嘴里的欲望。

工车没一会就停了下来,正好挨着操作室的台阶。我跟着前面的工友们下车,又一齐进了操作室。操作室的隔间像是魔方的格子,又像是网状的蜂房,每两列之间空出一个走道供人通行,洗手间在走道两侧,隔得有些远,管理员总催促我们小跑着去,还规定了去的时间,早中晚各三次,当然,业绩好的员工并不怎么受限,总是有特权的。

我顺着一小队人,流到了左数第三列、第三十七间工作室,银灰色的老伙计就安静地等在那儿,我清晰地记得她上边的每一处划痕,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

每次开始前,我总会抚摸一遍那张巨大屏幕的流线型底边,从左到右,上面有三个小凸起,一个连接插口,最中间刻着编号,和我的一样。准确来说,是我和她一样。屏幕后连着两个一米多的主机,主机则嵌在后边灰色的墙壁上。房间里没什么装饰,除了主机外,四面平整,屏幕前也只放着一把固定的软椅。

我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熟稔地将手肘按在了底边上,摆出一个最方便操作的姿势。

也许我只需要假装状态不好,一个资源点也没找到——和其他普通的探井员一样,能拖一天是一天罢!保不准他们会嫌我效率太慢而另找人呢?

我揣揣不安地想着,手下却没停,只盯着地形图和快速变更的数据,计算,预测,检验。今天的状态出奇的好,短短两个小时里,我已经找到了三处——但都被我放走了,只需要用手指轻轻划拉一下,那串绿莹莹的坐标就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

我有些肉痛,但没办法,只能这么干,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背后查我的业绩表呢?

叮。

门铃响了,我下意识回头看去,“管理员”三个大字显示在门的最上方。

“请进。”我站起身说道。门立即滑开,后边果然是张管,他是个瘦高个,直挺挺地立着,活像一根撑门的柱子。

我的胃立刻揪紧了,拧出几个结:“您,您怎么会?”我结结巴巴地问着。

“没什么大事,不过操作间门口有人找你,…来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还用手指了指天花板,“快去吧,别太耽误时间。”他说罢便转身要走,顺势瞥了一眼房间里的屏幕,左下角的计数器还显示着一个光秃秃的零。我想要用身体遮挡一下,但来不及了——

“抓紧。”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只低着头向操作间的大门跑去。

走道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像只蚱蜢一样弹跳,身体在半空中颤动着,跃起,却又总得落回地面。越靠近门,便越惶恐起来——我不知道门外等着我的是什么,或许是他们,或许是神的人,总是其中一个,但我不能停,停不下来,只能像管子里的昆虫,用力往外爬。

汗液顺着脊背滑下来,又很快被连体衣吸收了。奇怪的苦楚再次从胸口升了上来,照样吐不出去。

我站在了门口,一扇普普通通的银灰色的门,只是稍宽敞了些,上边射出一道蓝色的光,它包裹住我的身体,又很快松开了,门不情愿地被拉扯开,露出外边那人的脸。

棕色皮肤,上边点缀着两颗动人的蓝宝石,她看着我,又小心地向监控探头那边转了转头。

是和黄帽子一起的那个女人。

“您是?”我松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鼻音——我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便抬手蹭去眼角的泪水。

“我是矿井职工管理与服务中心的,来抽查这里的情况,需要你跟我走一趟作个小调查。”她一板一眼地说着,脸上挂出公式化的微笑。

我点了点头,便跟着她走到离操作间不远的一个单独的房子里,这是专门为上级调查准备的,我还没去过,只远看了几眼,也是一幢灰白的、方块状的房子,没什么特别。

里面同样是四面的灰壁,只是摆着三架软椅,还有一张茶水桌,没有窗户,灯光惨白,看起来倒像是什么审讯室。

她敲了敲墙壁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突起,灰门响了一声,似乎是被彻底锁上了。而后她一侧身,坐在椅子上,右腿跨搭着左腿。我也坐了下来,顺着柔滑的人造皮革沉到椅背处。

“那 我们开 始?”她说话的节奏突然变得很奇怪,131,把词语拆开,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并拢在一起,但不明显,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

我点了点头,看着那双深蓝的眸子,它们很熟悉,是面前这女孩的眼睛,但又像另一些人的,像那双盛满了忧思的、总是凝望着我的眼睛——那个女人。

“我 听说你 是这一区绩效最好 的员工?”她依旧摆着僵硬的笑容。

1383。

“是的,女士。”我回应道。这种奇怪的节奏也熟悉了起来,和那双眼睛一样,我记得她说过的:

“听我 说话的节 奏”;

“一三一,暗号开始”;

“记好 了”——

“云儿,记好了。”她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131,暗号开始。1383,瑞秋。瑞秋,她的名字。

“不过最 近我 状态不大 好。”你是谁。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没能完全记起来,但她设计的暗号却仿佛被刻进了骨子里。瑞秋的声音的确柔软极了,但还没瘦弱到我梦里的那个地步,那时候的她大概还是爽朗的,还不像嶙峋的老马一样。

她是谁呢?我也没记起来,或许是好友,不,比这个更亲密,亲人,也许吧,梦里的那片蓝色蓦地又涌了上来,仿佛要淹没剩下的、少得可怜的记忆碎片似的。

“怎么了?最近有 发生 什么情况吗?”她的朋友。

我喘了口气:“可能心 情不 大好,要休整。”我不明白。 

“你对 管理制度有 什么 意见?”抓紧收集资源点。她眨了眨眼,“可以跟我说 说,我不会 告诉 你们管理员 的,我们决不 容忍恶劣对待 员工的 行为。”

今晚,十点,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一家电子阅览店,名字似乎取自一个有名的古人,但里面也只有些漫画、小说,和其他电子书店没什么区别。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唐先生说每三天交接一次,那么这次“多余”的约见——

“相信我,”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睛像是深蓝的碎玻璃,尖锐地扎进我的眼眶,“如果立了 功,下一个 管理员就 是你。”我会告诉你一切。

一切,瑞秋的一切。

我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好一会才吐出一个踉跄的“好”字。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记不大清了,甚至不清楚这段谈话是如何结束,我又是怎样从那间小房子飘游着回到工作间的,直到下意识将手搭上机器,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六、

九点四十。

昏暗的灯光挤在那条窄巷里,勉强探出个头。从巷口往里数,苏格拉底是第三家,很小,也是个四四方方的灰格子,但墙上喷了一个黄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很显眼。喷漆的人技术不大好,女孩的脸歪成了一颗月牙,头大身子小,活像个怪异的大头娃娃。

我直愣愣地站在店门口,又把抬起的脚收了回来。这次我换下了连体衣,选了件白色高领毛衫,衣领宽大到能让我将下半张脸埋进去,我也乐得这样做,热气从衣内鼓囊着冲了出来,稍稍温暖了我的脸颊。透过毛领,除了常年在储物柜里累积的潮湿的味道外,我还能嗅到机油和水沟的臭味,现在到处都是机油的味道,它几乎成了这座城市钟情的香料。

九点五十,我还站在原地。

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流了出来,似乎想将我拉扯进去,她或许也早在里面了,我不知道。

瑞秋,瑞秋。

我默念着,深吸了口气,向前跨了几步,又跨了几步,铁门应声滑开,刨出里面橙黄的胆。一楼的店面很小,只有两张长桌,上面零零散散摆着八九面电子借阅屏,书店的老板就坐在第一张桌旁,见我进来,也只是懒散地摆了摆手。

她不在一楼,我便顺着楼梯向上,二层有三四个单间,大多时候都没有人,只在月末才热闹一些。正当我准备一间一间走过去看看时,忽然有人握住我的手腕:“别出声。”那人小声说道。

我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熟悉的棕色皮肤,我松了口气。她严肃地左右瞄了瞄,便拽着我溜进了最后一个单间。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还没等房间的门完全合上,那女人便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中央机器、芯片、蠕虫、奥兰托·霍普?”

“什么蠕虫?谁是奥兰托?”我被这一连串词汇弄得更糊涂了,“这些都和瑞秋有关系?”

她半张着嘴,显得有些惊讶,又沮丧地摇了摇头:“看来他们做得很彻底,连瑞秋都没预料到,不过万幸,你的核心还藏着些东西呢。”

“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得抓紧了,”她一面说,一面将我拉到房间的那张软沙发上,沙发前也摆着一张白桌,里面嵌着电子屏幕,与往常的黑屏不同,这次屏幕上闪着绿光,每秒闪烁几次,像是信号灯。

“屏蔽信号用的,”她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好了,那么从你开始,你叫奥兰托·霍普,或者说曾今叫,是瑞秋·霍普的妹妹。瑞秋是二十年前起义军的首领,她带着我们走到了最后一步——”她顿了顿,“你是她的后手,我们的后手。”

我瞪着她,像瞪着一只从地里长出来的水猴子。

“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吗?”她挑了挑眉,见我依旧奇怪地看着她,只好妥协似的嘟囔了一句,“看来连这个也忘了。”说着,她忽然背过身,将头发从脑后撩起来,右手在发根和脖子的连接处有节奏地按了几下—

我发誓,就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这么恶心,又像在心脏上挠痒痒一样让人好奇的画面:她脖子上的一小块皮肤被顶开了,首先鼓起一个囊肿似的小包,而后硬生生被拉扯开,粘连的皮拉出几缕细丝,甚至浸出浅红的血来,那块皮被越推越远,直到我看清楚了皮后面的东西。

一块金属,银灰色,上面似乎刻着些小字,直直延伸进脖子里面,和血肉融成一体。

“这是什么——某种新型手术?”

她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片完全抽了出来,而后空着的左手敲了敲屏幕,电子屏随即由绿色变换回黑色,又将金属片摆放在桌面左侧的凹槽里,密密麻麻的代码窜上了黑屏,最上面是些我看不大懂的字母,她再往下滑,便能看见文字了。

代号:1764

使用时长:164年 

型号:服务型

状态:良好

……

“这是我的核心,你也有你的,”1764哀伤地看着那些小字,手指轻轻扫过它们,“我们不是人类,奥兰托,我们只是机器罢了。真正的人类现在还待在隔离舱里,他们受不了辐射和污染,只能让那些红皮肤的化身出来。”

我是机器,我们都是,而神才是人类——难怪,难怪没有人能进入管理中心,那里甚至连大门都是锁死的。后颈的那片金属似乎正微微发凉,凉得刺痛,仿佛有细小的蚊虫钻进里面。

我看着那些代码,不自觉地伸手触摸发根:“机器人不会有血肉。”我尝试着争辩。

“生物型机器人。我们曾今打开过罗的身体——他是我们的同伴,突然间失去意识,长久不醒,瑞秋本以为是‘神’损伤了他的脑子,直到开颅一看,除了外边的血肉,颅骨里裹着的竟然是一个柔软的白色聚合物,形状和人脑一模一样,切开一道小口,聚合物便抽出蛛丝一样细的触角,重新粘连在一起,我们拍了视频,”她捻起金属片,重新插进脖子,又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我用全息模控仪模拟了他的大脑,里面应该有的电信号被某种分子运动代替了。”

我没有去看,任凭画面在空中投影,只从眼角隐约瞧见红和白两片颜色。汗水从我贴紧的指缝间析出,脊背上也是。

“那…那新生儿呢,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那些?”

“孕前登记时便会开始让她们出现孕反应,再到孕检,孕检机器会在她们子宫里放入胚胎和纳米塑造器,纳米就一点点按照时间塑造胎儿,分裂细胞。而胎儿出生时,里面还没有任何意识,直到放入核心。”1764平静地说着。

“可是——”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没时间等你了,听着,你只用听下去。管理中心第二层左边那个最大的房间,藏着中央控制机器,就是那个机器操控了所有东西,我们、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罗曾今创造出一台拟控制机,几乎成功让它休眠,但差一点,最后关头能源不足,这让他们全栽在那儿——除了唐城宏,他半途溜走了,像只阴沟里乱窜的老鼠,”1764厌恶地皱了皱眉,“我们必须同时戳破‘神’的谎言,还有唐城宏的阴谋。”

“阴谋?”

“你还不明白?他根本没想毁了机器,他只是想成为机器的主人,另一个‘神’!那双白眼珠就是佐证,他将自己的意识和拟控制机连在了一起,和神一样,”她喘了口气,“人们的意识会继续被控制,这次所有人都逃不掉,一切认识他的人都逃不掉。但是你可以毁了它,用你的核心,瑞秋把罗研究出的蠕虫放在了里面,只要你在唐城宏他们进攻时把它插进控制器的接口,程序就能绕过防护网,直接进入主脑,不断复制随机截取的一段代码——就像癌症!”她说得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蠕虫爬满机器的样子。

我勉强听完了她的话,这些词语就像是绕着人脑袋打转的苍蝇,被她一个接一个地拍进暖黄的光,我的嗓子也陷进了光里,软绵绵地说不出话,灰黄的海浪淹没了我的声音,从鼻腔倒流进头颅,某些破碎的画面被黄水托举上来:一会儿是瑞秋蹲下身,安抚地摸着我的脸,叫我云儿;一会儿是我俯视她,喊着姐姐;我一会儿挤进一个矮小的身体,又一会儿升高,成了一个红发女人的灵魂。

或许吧,或许所有人都是机器,我也是瑞秋的妹妹——但周云不是奥兰托,这显然是两段不同的记忆,但却全都塞进了我的脑袋。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我只能肯定这一点。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按时间来看,你当时才刚刚十岁吧。”我有气无力地问道,头疼的厉害。

“你们把记忆交给了我——任谁也不大会怀疑一个十岁小女孩。”她回答道, “好了,就到这里,再晚些他们可能会察觉。我们等到最后一晚再见一次,就快了,最多两个月,到时候我会教你怎么把核心拿出来。”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把核心给你——”

“不行,中央控制器周围布置了防控系统,只有你能通过,瑞秋说,你是特殊的。”

七、

我是特殊的。

我摩挲着脖子,想要在里面察觉出一些异常,例如奇怪的凸起,但一无所获,后颈的皮肉和身上的一样柔软。

特殊在哪呢?或许他们在我脖子里的那片金属上又放了什么东西,可把这些交给1764不是更好吗,甚至还避免了被神发现。不仅如此,如果我是奥兰托,神却偏偏放过了我,将其他起义者全部销毁了,甚至在放过“奥兰托”后,还将曾今作为“土匪头子”的周云安排进矿井——不可思议。

“瑞秋,奥兰托。”我在心里喃喃自语,我小时候一定见过瑞秋,只是这记忆被另一些压制住了,直到如今,开关被他们打开,两股记忆才一起涌出。

近些天来,我尽可能让自己脚不沾地地忙着,工作时不分一丝神地寻找,回来倒头便睡,倒也冲淡了一些恐慌,甚至几乎没怎么想过1764的话。直到昨天,银白的卡片再一次出现了,躺在我的枕头上,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睡眠再次不安稳了起来。

昨天睡觉时我又做了梦,这次不只是一个画面,我看见瑞秋的那头枣红色头发,她坐在酒吧的椅子上,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似乎在犹疑,紧接着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一句话:“那个人必须是我,没人担得起失败的后果。”

“她不会怀疑吗?”

“程序会制止怀疑。”

制止谁?梦里没人回答,但大概率指的是我,我不确定,但总有种预感。

“叮——”

十点的闹钟响了,我从餐桌旁站起来,简单地和父母打了声招呼。今晚是和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之前每三天的交接都是通过兰顿街区的废旧邮筒,这次终于接到去酒吧的通知。

十点的落日酒馆,人大约也不太多吧。我想着,套上那件棕色大衣便出了门,和上次一样轻车熟路地走到酒馆,敲了敲门。蓝色的光包裹上来,我哆嗦了一下,这总让我想起晚上飞盘投射的光线,虽然每次都卡了壳,估计是被什么干扰了,但对我来说也如同噩梦。

和我预料的一样,酒馆里只有十数个喝酒的,大部分人得等到凌晨才来。我向Jerry走去,他热情地笑了笑。

“一杯纯红的特基拉日出。”我说出了暗号,心里却不怎么紧张了,或许是这半个月值得恐慌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让我的神经反应不过来。

“我看看——四号包厢,你和他们是一起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走向酒吧二楼。四号包厢的门是暗红色的,两侧有些脱漆,显得斑驳。他们就在里面,我缓缓将肺里的气体吐出来,迈步敲门,这扇门倒没有投出蓝光,也没有应声滑开,我敲了三下才听见里面有桌椅挪动的声音。

“哪位啊?”里面传来一个男声。

“我——周云。”

铁门被吃力地拉开了,拉到半途还在拉槽里卡了卡,发出刺耳的尖叫。

是一个金发的男人开的门,他显得有些兴奋,黑亮的眼睛微微颤抖着,“请进。”他的声音高亢,但音量压得很低。

我咽了口唾沫,顺着他拉开的缝隙侧身走了进去,房间很大,墙壁刷成了米白色,而地板则铺了一层厚毯,深红的,和外面的门一样,正中央摆着一张二十多米长的白色桌子,左边墙壁上列着几排酒水饮料,右面看不大清,大约是全息跳舞的地方。长桌旁一共15个人,围成一圈,唐城宏坐在桌子的最右边,剩下的位置只剩桌子另一边的两个座椅。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这次只发出些细小的呜咽。

“周小姐,贵客啊,”他笑眯眯地朝我看过来,还是那双白眼睛,“喏,那一头是特意留给你的,算作我们的欢迎仪式。”他从军绿色的厚袄中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桌子的最顶头。

我梗着脖子,僵直地走向座椅,像生了锈的铁皮人偶,直到坐下才舒了口气。那个金发男人也坐了过来,正好在我的旁边,他戴着顶漂亮的小礼帽,一身墨绿色燕尾服,看上去大约是歌剧院的演员。

1764在唐城宏的左手边,她这次裹了件黑色夹袄,棕黑的辫子扯开了,软榻在夹袄上。

“人齐了。”唐城宏宣布道,用手扣了扣桌面,“首先,让我们欢迎,并且感谢周云小姐,她在半个月里为我们筹集到86个资源点,其中我们甚至发掘了一个巨型矿脉。”

那十五个人欢呼起来,穿着西服的演员甚至用力地拥抱了我一下:“我们很快就能,就能——”

“是的,没错,莱蒙托夫先生,我们很快就能战胜那些红皮肤的怪物,解放全人类啦!”他亲切地笑了笑,也跟着大家一同鼓起掌来。

我也勉强提拉起脸部肌肉,解放全人类——解放全机器人还差不多。

“鉴于周小姐为我们的行动带来的巨大便利,起义——”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使得屋里的人都屏息起来,一时间静得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起义将在这个月底进行。”

屋里又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喊,但叫喊大多被咽在嗓子眼,生怕声音穿透墙壁,传到别人耳朵里。

“所以,我们现在得进行一些布置,南希,把东西给他们看。”

1764站了起来,她熟练地从桌面上拉起一个立体的虚拟影像,上面是一台巨大的银白色机器,上面没有任何凸起,只有一个光裸的正方体主机,主机下方牵出十六根线,连接着每个人面前的头盔。头盔也很简洁,仅仅一条自前额贴向后颈的铜片。

除了我以外,我面前没有任何东西。我抬头看向唐城宏,他只是稍微摇了摇头,示意容后再答。

“首先,你们得戴上它,进入系统,就像我之前讲过的,通过怪物在我们头上弄出的芯片,沿着透明的网走,一直走到网的中心,让意识回流到中央控制器,然后将你们意识携带的接口链接到主系统信息的交互点,”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虚拟影像从机器变成网,一道红线顺网而下,沉到中心,而后又变成一片鲜绿的代码,“在你们完成交互后,我们的拟系统就会开始输送一种类似于阻障的东西,只要能源足够,阻障便能抗住信息流的压力,逆流而上,一直深入到主系统的核心。”

我看着那片数字和字母交织的绿色海洋,像是大片的水藻勾结缠绕,然后掀起一面浪墙,绿色的浪挡住太阳,吞卷了陆地,所有人都裹挟在其中。

“至于周小姐,我希望您届时能同我们一起见证这么宏伟的壮举,但如果您担心家人,也可以在家中等待这一切的发生。”

“我,我就不来了…”我的声音弱下去,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过来,也像是看着一只从地里长出的水猴子。

唐城宏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就散会吧。”

“等等,”我清了清嗓子,“我还想问个问题。”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开口。

“我在想,如果神能控制每个人的思想,那么为什么还在控制中留出一点空隙?”

“他们不得不,那些怪物要的不止是能源,甚至说,这些蓝盈盈的液体都用在了维持这个社会上——他们要的是一个稳态社会,一个所有人都不会质疑他们存在、并且能够稳定运转的社会。他们需要人类创造出的精神粮食,或者其他什么让他们得以吸血寄生的东西,”他仰靠在椅背上,右手轻轻捋着胡须,“而正是创造,使人类的大脑拥有了从黑暗中挣出一条裂隙的能力。”

我沉默地坐着,唐城宏的脸透过绿光,散发着诡谲的气息,我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一点虚伪,只显出凝重和哀恸。

也许,也许我们是人类,而南希发现的那些是神对人的改造——我不知道。我也相信他们的阻障可以逆流而上,钳制住机器的核心,可接下来呢?我放入的芯片到底会加速控制器的衰亡,还是正相反?

我茫然地望向1764,她也正看着我,但很快又避开了。

梦里的那个我——奥兰托,我透过瑞秋的眼睛看见了她,像一杆尖锐的长枪。我不想怀疑,却不得不怀疑。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八、

“对不起,云儿,我没有选择。如果我们能安全回来,你还能长成一个健康的孩子,如果不能…”

我说着,我也听着,像是被劈成两半,一个矮小,如同刚长出的苗,一个高瘦,冷得像顽石。

“你愿意帮我吗?”

我蓦地睁眼,一片漆黑,月亮藏在黑幕后面,连微弱的光也发不出来。我伸手划过床头的闹钟,三点,小飞盘们刚走。

我帮了她什么?我躺在床上没有动,脑子里反复闪过她问的问题,她要我帮她——只有她自己能完成的任务。我忽然又想到南希上次见面时说的,“你们把记忆给了我”,通过什么?存储芯片、大脑,或者是核心?

核心。

我翻身坐了起来,胃里仿佛灌了铅。我的再去一趟书店,把芯片拿出来——

奥兰托想要代替我,用她的记忆彻底取代我的,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技术性错误,或是另一股力量压制了它。

或许核心里会有答案。

我迅速穿好衣服,出门前朝窗外望了一眼,没有红光。

今夜的雾比前些日浓重许多,我行走在其中,像是挤在一堆灰黑的棉花里,味道也尤其不好闻,不仅夹杂着机油,还有硫燃烧后留下的臭味。除了我的脚步和呼吸,整座城市现在都听不见一点声响,在黑暗里若隐若现,像是停摆的古钟。

苏格拉底的牌子也暗着,隐在雾里,看不大清。

我尝试着将手贴在门上,没有动静,现在大约还没通电。不过还有一个法子,以前井里的门也坏过,主管嫌维修时间花得太久,便让人手动开了门,这些门大抵都差不多吧。

我仔细回忆着,蹲下身,将手指伸向门底部的缝隙。或许是太久没清理的缘故,门的底部边框和轨道的缝隙里积了一层厚灰,左右摸索时还蹭到些石子和玻璃渣。

食指和中指都在隐隐作痛,我咬了咬牙,没管它。应该有一个凸起的,就在这附近——找到了!

我用力按下去,咔擦一声脆响,门的中央弹出一个生了锈的锁眼——锁,这和料想中不一样,我茫然地看着它,这得是多少年前的古董了,至少除了某些历史书报外,没人在哪见过类似“锁”或者“钥匙”的玩意。

也许我能找到一根铁丝,或者一块薄铁皮。我想着,正当我准备挪动脚步,向四周搜寻时,巷口突然窜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我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贴紧墙壁,那个跳动的灰色色块越来越近了——

“你在这干什么!”

是南希,她还穿着睡衣,我看不大清她的脸,但想来也是一副怒容。还来不及回答,只见她匆忙地靠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别说话。”她用气声警告道。

眼角突然捕捉到一点红光,也是从巷口那边来的,我转过头,那抹红光在灰雾里尤其显眼,虽然现在还是浅淡的,像是从较远的地方照射过来,但它很快就会变成两只洞洞的红眼珠,嵌在一个四肢颀长的骷髅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着我的心脏,沉重的压迫使它更剧烈地跳动起来。南希的手颤抖着,钥匙几次撞在锁眼附近,好容易才插进去。

插、扭。

推——

我的手叠着南希的,一齐将门拉开,而后立即缩进门内,再用力合上,铁门艰难地移动着,像只衰弱的老牛,但那脚步却沉稳有力,甚至像听到什么讯息似的,愈来愈快起来。

一厘米、一厘米;一步又一步。

砰。

门合上的声音恰好落在它的某个步子里。

一束阴森的血光自上而下,透过门缝,拉出一扇红的屏障,南希在门的另一边,她瞪着双眼,尽可能轻微地喘着气。

守卫很快走了,连带着红光,直到脚步声渐渐减弱消失,我们才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在这!”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低声吼着。

红光一下子消失,我的眼睛还没缓过神来,什么也看不见,“我来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比你他妈的命还重要!”南希突然扑了上来,双手掐住我的肩膀。

肩胛骨撞上了地板,疼得我“嘶”了一声。我没说话,只是用力将她推开,摸索着站了起来。

“今天要不是运气好,一切都完了,完了你明白吗!没人能阻止他们了!所有人都会被你这愚蠢又鲁莽的行为毁掉!”

“你们就拿我当个好用的武器?”我忍不住吼了回去,“奥兰托、瑞秋、你——都只拿我当个用完就扔的工具!你还说我是奥兰托——放屁!骗鬼去吧!”

半月的恐惧一下子爆发出来,我急促地呼吸着,酸痛从胸口冲上鼻腔,催得泪水止不住地想要涌出,但被我用力压了下去。

什么牺牲,什么拯救人类,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喘息被砸成细碎的呜咽,“骗鬼去吧!”

1764向后退了几步,似乎有些震惊,好一会才开了口:“你…你不是奥兰托?”

我沉默着,固执地向记忆中楼梯的方向走去,半路上绊到了一张椅子,我便推开它,继续向前。

“可…可我印象里,奥尔跟我说——”

“说什么?”

“说神不会销毁她,她会重新恢复记忆,然后来找我——虽然,虽然,我觉得可能出了什么差错,我又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你——”

我嗤笑一声,摸上了扶手。楼梯扶手是冰凉的,唤起了手指的刺痛,像是摸着锋利的刀尖。

“等等,我去开备用电源。”她说着,一边踉跄着朝柜台走去。

我停在楼梯口,黑暗遮住了一切,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所有事物正离我而去,或是从未存在过。我到底是谁呢?挖掘能源的探测仪、运送坐标的间谍,还是一具本应被占据的躯壳?

灯亮了,头顶的灯如同炙热的太阳,光芒直刺入人的眼睛,但我没闭上眼,黑色和红色在眼前交织着,如同炸开的烟火。

“那你是谁——我是说,或许只是你记忆混淆了,你的确是奥兰托,你的脸——”

“我不是她。”我打断了1764,大步向上走去。

最后一个单间,里面依旧是一张沙发、一张桌子,沙发上还印着两个浅浅的凹陷,一切都和上次一样,像是我们从没离开过。

“核心,拿出来。”我将手伸到后颈,胡乱按着,又使劲拿指甲扣划,鲜血似乎流了出来,液体顺着伤口滑下来,有些麻痒。

“别——我帮你拿!”1764慌忙小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蹭掉血液,她在脖子中心连续按了五下,一重三轻一重。有什么东西被撬开了一样,像是扣掉伤口没长好的结疤。

她将那片薄薄的金属捻在手上,又用另一只手打开了电子屏幕。

金属片被缓缓放了上去。屏幕上首先出来的是那些我看不大懂的绿色代码,往下滑便能看见文字:

代号:391

使用时长:267年

型号:技术型【重要】

状态:良好

“没错,奥兰托也是391号——”

还没等她说完,阅览机的立体模式忽然被打开了,一群方块状的细小粒子从屏幕上漂浮起来,像是密密麻麻的小虫,它们盘旋了一会,最终汇聚成一个人型:红发、蓝眸,眉骨突出,鼻梁像是一座宽而高的山丘,使眼眶深凹下去。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瑞秋!”1764张大了嘴,连她头顶蓬乱的发丝都在微微抖动着。

那个虚拟的人影逐渐变得真实起来,她起先眨了眨眼,同样有些惊奇地看着我们,但很快神情变得沮丧。

“周云和南希,对吗?”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瑞秋叹了口气:“既然我被启动了,那么就说明第一次起义没有成功,这太遗憾了。”

“瑞秋,你,你怎么把意识储存到周云的核心里了?”南希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看上去比她还年轻的女人,“一个芯片能承载两个意识?”

“不是,这只是一段一次性程序,我能为你们解答的不多。”她停顿了一下,随即把身体转向我,那对蓝色的眼珠盯着我看了一会,“你长大了,云儿。”

“你——”泪水忽然流了出来,云儿,多么熟悉的两个字,但除了梦里寥寥的两句话外,我没有丝毫印象了。

瑞秋温柔地看着我,而后弯下腰,鞠了一躬。

我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我很抱歉,云儿,当年奥兰托执意要将她的记忆,还有一些可能会发生的画面输入你的核心,压制住你原本的记忆,从而完成那个极其艰难的任务——她要去闯中央控制器的防控系统,那个房间里遍布超高温电磁发射器,仅需不到一秒,我们的身体就会烧成灰烬。她怕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敢,也没人愿意。”

“你不是说过,她是特殊的吗,或许是能穿过超高温的那种特殊?”南希忽然插了句嘴,她有些慌张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瑞秋看上去也有些疑惑,她抓了抓头发:“我说过吗?但不可能,没人能毫发无伤地穿过那些发射器。”

我的心里一紧,烧成灰烬,真不是个好死法。

瑞秋似乎看出了我的害怕,安抚似的凝视着我:“那时我拗不过她,只能在芯片上动些手脚,写了这个程序还有另一些代码,两段代码相冲突,她的记忆和你曾今的一些记忆便都不会显露出来,就算你想起了一些,也不过是记忆碎片罢了。”

“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如果要拯救人们的话,奥兰托比我更合适。” 

“不是这样的,云儿,只有真正从心底发出的勇气才能完成这个任务,我妹妹,只有这些或真或假的记忆的话,她做不来。并且任何人都得有选择的权利,我们不能和神一样,企图控制人的思想。”

“但人们比我重要得多——”

“每个人都很重要,每个个体。”她伸出手,想要揉揉我的头发,但那只手从我的头顶穿了过去,粒子们被打散,又重新聚合起来,“而且我爱你,你和奥兰托一样,相当于我的妹妹。”

我想冲她笑笑,但笑不出来,嘴角的肌肉僵在一起,打了结:“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反抗,我是说——这样活着,不好吗?”

“也许挺好,但那样我们真的算活着吗?”她摇了摇头,“我们什么都能失去,除了思想,除了自由思想的权利。”

“思想,很重要吗?”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她沉吟了一下,才开了口:“当你知道自己从出生开始就被神控制了,是什么感受?或者刚刚,你听见奥兰托想代替你的人生?”

“愤怒,伤心?”

“还有?”

我沉默了一会:“迷茫?”

她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认为迷茫是个好情绪,比愤怒和伤心好,有时甚至比开心还要好。”

“怎么会?”

“只有有了迷茫这种情绪,我们才会思考,思考自己从哪来,到哪去,得做些什么,或者仅仅只是——”

“什么?”

“只是想想自己喜欢什么,一个贴合爱好的工作,一顿合自己胃口的午餐,”她眨了眨眼,“有了思想这玩意,我们就能懂得怎样感受日出,感受生命,然后自己决定我们的路——到底是像现在这样继续挖掘这个星球剩余不多的能源,还是走出去。那些星星,多美,它们在等着我们。”

自由思想的权利。我默念着,像是在念读世界上最庄重的七个字。这让我想起了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我记起了第一次学习“思想”这个词语的画面,记起了矿井的每一串坐标,还有某一次看见的、黑亮而巨大的钻头,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砸进地面。硕大而赤裸的红日,宛如一颗蓬勃的心脏——唯一的一次,灰雾散去,将天空刨开,露出青灰皮肤下的心脏。

这些画面,我都记着,但直到刚才,这些画面才灵动起来,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还有星星,我一次也没见过,它们是什么样子,盖着浑厚的尘埃,或是在燃烧?

“我们能看见星星吗?”

“不仅能,我们还可以触摸它,例如月亮,新史前的人类把她叫做婵娟,译为美貌的女子。”瑞秋的眸子里闪着光,我仿佛从粒子里看见了她所看见的星空。

“我还能看见吗?”我小声问着,婵娟,多美的词语,我有些哽咽。

“我不知道,”她哀伤地叹了口气,“我也看不到了,但他们能,其他所有人,他们会带着我的眼睛去看。”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也没说话了,直到南希从震撼中反应过来:“那她,我是说,去管理中心的人真的会死吗?”

“可能会吧。”她耸了耸肩,“这也没什么好怕的,或许死亡就像是一弯摇篮,我们就睡在里面。”

而后她探身过来拥抱我,轻盈得像是空气,但我依旧感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上了我的肩。

瑞秋又转身向南希说了什么,似乎也是道歉,我没听,只是看着她,想象着那个拥抱,我曾今是记得的,但现在忘了,也再不可能记起了,像是遗失了一件珍贵的宝物。

九、

我和南希约好了信号,只要她向我转来一笔点数,我就得在十分钟内进入管理中心,将芯片插进控制器里。由于控制器被干扰的缘故,在我进入房间和超高温电磁仪启动之间还存在着将近一秒的延迟,但总归留给我的,只有不到两秒。

控制器的连接口在右侧,离门的直线距离有11米,我的提前预热好我的腿。

我在管理中心旁边的一条小道里慢跑着,天不热,但汗水还是浸湿了我的衣服,布料贴上了我的后背。

一旦中央控制器被钳制,南希便会帮我打开管理中心的大门,而我——死后,她也会帮我照顾家人。我尽力不去想父母的脸,尽管他们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并不多,成日的工作大抵消磨了一部分情感,但我依旧能想象到他们在知道自己永远失去我时的悲伤。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也许,只是也许,我能在两秒内完成任务,蠕虫也能瞬间使机器和那些电磁仪崩坏。几乎不可能,但总有点希望。

我抬头望瞭望那幢被刷涂成金色的楼房,看上去像是史书上的美国白宫,圆拱堡顶,外面围着几圈金色的柱子,底下则伫立着看上去典雅而坚固的方形楼房,周围还围着一片花园——真花!

挺幸运,死之前还能进里头看一眼,我苦中作乐地想着。

跑得差不多,我停了下来,眼睛始终盯着手腕,小腿的肌肉紧缩着,放松不下来。

600——还是600。

这个绿莹莹的数字依旧勾着我的心脏,我希望那数字的变动来得慢一点,又生怕它太慢。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接下这个任务,也许是由于身体里残存着奥兰托的碎片,又或许是因为某种情感的冲动,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答案。

数字突然滚动了起来,从600变成700。700个点数,刚好可以买一间三室两厅的房子。

我从小道里跑了出来,街道上五彩斑斓的灯光不见了,各式各样的店铺也不见了,全成了我曾见过的黑色方块,我看见远处的一个守卫僵直地立在原地,像是突然失去了能源,管理中心的大门也拉出了一条小缝。

人们起先是静默的,惊诧得出不了声,而后发出些交杂的耳语,很快,耳语爆发成了剧烈的讨论,我听见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呼喊着神,另一些飞奔着跑开,但这都与我无关了,我推开那扇金色镂空的大门,踩着鲜绿的草地,草的触感很柔软,像是毛茸茸的毯子,披在土地上。

这片草地很宽阔,足足跑了一分多钟。

2分30秒,我抵达了金色的宫殿,上面每一根柱子都雕着繁复的花纹,有些是仅仅披着一匹丝绸的男人,有些是一条绕着柱子的龙,我看见那条龙怒睁的双眼,凌厉而闪着金光的五爪,它腾空而起,仿佛活了过来。

宫殿里更是金碧辉煌:每一面墙上都挂着色彩绚丽的壁画,壁画从墙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面画着一个飘在空中的人,尝试着去抓另一个人的手;每隔十步,我都能看见一盏水晶吊灯,它们此时正亮着,光芒透过剔透的水晶,闪着细碎的光,如同金箔散落;地面也光滑极了,或许是大理石制成的,青色的表面横着几道如同海浪一样靛蓝的波纹。

我一生也没见过这样美妙的色彩,它们都恰到好处,透过嫩嚅的粉色,我仿佛能感触到画中人鲜活温润的肌肤,壁画上的蓝和金,比真正的天空还纯粹透亮,还有脚下这海浪——但我没有怎么停留,依照着南希说的路向前跑着,不一会便看见一条旋转的白色阶梯,阶梯的扶手似乎嵌着玉石,摸起来冰凉而滑润。

这大厅的确宽敞,但看上去没人——也不能说没人,我在路上看见了几只摔碎的瓷瓶,他们似乎匆忙跑走了。

阶梯往上,便是第二层,我向左边跑着,突然看见一个开着的房间,里面列着几排如同棺材一样的透明罩子——里面装着人!

“嘿——别往前去,别毁了那台机器——”里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为什么?”我问道。六分十秒,我还有些时间。透明罩子里的似乎是“神”,离得太远的缘故,我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隐约看个大概,有些浅色皮肤,有些深一点,但他们有着同一双眼睛——白色。

“一旦机器毁了,所有人都会乱成一团,没有秩序。”

“我们给了你们生命,一个井井有条的生活,你们还想要什么!”

“假人——”

里面顿时传来几个或是焦急,或是愤怒的声音。

我没再回应,而是继续向前跑,身后还传来声音:“回来!”

很快,还不到三十秒,我便找到了那间屋子,最大的那间,几乎有三米多高的门紧闭着。我稍稍将门拉开,没有惊动电磁仪。

里面赫然是一座巨大的机器,如同一只乳白色巨兽,它正睡在地面上,安静得一动不动,只隐隐传来嗡嗡的呼吸。我能清晰得看见它的鳞片,颗颗分明,反射着危险的光。

7分20秒,我数着。

连接口在右侧,我的视力很好,一下子便锁定了它。

但是——这个距离不止11米,最少13,我的心沉了下去。13米,不到两秒。

至少——至少让我把核心送到。南希说,根据金属性质,核心是我整个身体最后融化的,但也只差零点几秒。

我喘了口气。

“回来!我让你也住进这儿——”神还在喊着。

我开始拉伸我的腿了,然后来回慢跑。说实话,面临死亡时,我没有除紧张之外多余的情绪,像是去见我未来的丈夫一样。摇篮,我想象着,慢慢放松了一些,但心脏还是砰砰跳个不停。

“在夹缝中舞蹈吧。”我对着握在手里的核心说着,笑了起来。父亲说这句话时还挑了挑眉,我记起来了。

九分钟。

我往走廊那头倒退了二十米,然后摆出姿势。婵娟、月亮,某个晴朗的夜晚里,她曾闯进我的眼睛,比往日清晰一些,我大致能看清她的轮廓,像一颗珍珠。

九分十秒,开始跑了——

我的大腿如同火轮一样摆动了起来,肌肉燃气了一团火,加速,再加速。

蹬地,弹起,我闯进了那扇门。

不到一秒,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发出嘀的一声,离接口还有一半距离。

我拼尽全力地跑着,腿开始有些疼痛,静止的风发狂一样打在脸上。

又是一秒,或许不到。

我感到身体燃烧起来,但没有疼痛,我现在几乎没有知觉了,只剩奔跑。

大腿似乎抬不起来了,身体沉下去——

离插口还有不到一米。

我用尽全力,伸直手臂,将核心径直丢了出去,正对着接口。

十、

漆黑的房间里,皮革沙发和桌子依旧待在那,连同那两个浅浅的凹痕。

忽然,屏幕上有一丝绿光跳动了一下,一会,又跳动了一下,像是缓慢的脉搏。瑞秋的确消失了,但又没有完全消失——汇聚她身体的粒子只剩下一个光点,里面储存着仅剩的信息,和一种本能。

它知道,它得去看看,看看到底是蚂蚁绊倒了大象,还是大象踩死了蚂蚁。

如果蚂蚁死了,它的宿命便是等待,带着那些信息,它会等到下一只蚂蚁的,只有这个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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