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份的冬季，是白色的季节。幽幽的蓝光映在皑皑白雪之上，照得申城郊区的街道格外冷清。按理说，中国的南方不常会下如此大雪。但人类的活动已经让地球时时处在超载的边缘，环境的破坏让天气就是这般蛮不讲理，就像街口咖啡馆窗边坐着的这个男人，在零下的气温里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实验室白大褂。男人只点了一杯清咖，神色冷漠地注视着窗外巨大光滑的球型建筑。因为内外温差很大，咖啡馆的窗户普遍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唯有男人身旁的窗户洁净如新，擦拭出一个圆形。他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宛若一座冰雕。幽幽的蓝光正从球型建筑中散发出来，将本就有些昏暗的咖啡馆照得更加阴沉。

“铃铃铃~”

风铃动了，昌大学中文系教授曹杰站在门口，抖了抖了帽沿和大衣上的雪。他和男人的视线正好撞上，局促地点了一杯拿铁后，快步走到男人对面坐下。

“让你久等了吧。”

“没有。”

“这里怎么这么暗？灯也不开亮一点。”

“因为这附近都被限电了。”

曹杰目光环视一周，最终也停留在了窗外的球型建筑“联合国时间实验室”上：“是因为电力要供给你们的实验？”

“是的。”

“那你还呆在这里干嘛，作为项目负责人，不用去实验室看看？”曹杰揶揄道，“据说你们这个时间实验一次就花了上万亿元……”

“不止”男人摆了摆手。

“那你不怕实验失败？呵，到时候搞砸了这些钱可就要打水漂咯。”

“失败是大概率的事情，因为现在进行实验的条件还很不成熟。”男人的表情如水面一般平静。

“哈？”

显然，曹杰被面前男人的话震惊到了。堂堂时空穿越实验的负责人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实验，这不等于承认了这一切都是个骗钱的玩笑。

“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人类的一厢情愿而改变。”

“那你还做这个实验干嘛？浪费钱吗？”

“实验多少都是有点用的。所有人都希望它成功，大家都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而全世界，这个实验只有我才能完成。”男人的话语中透露着傲视一切的自信。

曹杰很清楚，男人的说辞并没有在夸张。面前的男人是昌大学的物理系教授牟仁，时间穿梭理论的奠基人，时空物理学界独一无二的翘楚。作为半生的好友，曹杰清晰地记得牟仁在中学时代就展现出了惊世骇俗的物理学天赋。在大学的某一个夜晚，牟仁便旁若无人地冲进了自己的寝室，手中挥舞着稿纸，站在凳子上述说着关于时间穿越的疯狂想法。那时的脸上就是这种睥睨天下的自信。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交谈很快就陷入了停滞。虽然这次时隔多年的见面是牟仁发出的要约，但似乎牟仁并不打算主动挑起话题。

两人相视无言，任凭墙上的时间滴答滴答地流走。

沉吟半晌，曹杰打破了沉寂。他问出了心中最好奇的一个问题：“牟田身体还好吗？为什么要让他担任实验对象？他不是还在生病吗？”

“第一次吃螃蟹的人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他也没几天了，算是在生命的最后为人类做个贡献吧。”牟仁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在讨论的是别人家的孩子。

牟田是牟仁的独子，相传在牟仁的夫人病逝后，父子两人的关系很不好。不久后。牟田也患上了母亲同样的不治之症。有人说，这是家族的诅咒。

就算这样，两天前，牟田还是强撑着病体，作为志愿者参与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时空穿越实验。虽然牟仁的理论模型已经成功论证了时空旅行的可能性，但由于一次旅行所耗费的能源太过巨大，人类短时间内试验的机会只有一次。在危机四伏的当下，谁也不能保证明天是否会变得更好。

在高能粒子的激发下，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伴随着机器巨大的轰鸣，淡蓝色的时空隧道打开在实验室中央。实验员某田怀抱着一只小柴犬迈向100年后的未来，“嗖”地消失在一团蓝雾中。

曹杰皱了皱眉：“你还真能狠下这个心。”

“这是他的提议。”

曹杰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可爱活泼的小男孩，牵着一只柴犬，在草地上开心地奔跑。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牟田。遗传自他母亲，牟田从小就体弱多病需要专人照顾。但是牟仁醉心于研究，长年埋头在实验室中，所以牟田打记事起就几乎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而在曹杰的印象中，牟仁也从未流露出对牟田的半点关切。似乎，这对父子像是平行路上的陌生人。

曹杰调整了心情，继续问道，“那带着小狗一起穿越也是他的提议？”

“带柴犬是我的要求。但是，我担心他下不了杀手。”

“等等，你们要杀了那只小狗？”曹杰刚镇定的脸上又泛起了涟漪。

“是的。”牟仁喝了口咖啡，“你应该听说了，这次人类是要穿越到未来一百年后，是目前技术和资源能到达的最远端，而且短期内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只是一个人成功地来回一次，只能证明时空旅行是可行的，但却无法证明到底是意识穿越到了未来，还是人的全部都穿越到了未来。换句话说，人类穿越后是否能对那个时空做出物理上的改变。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我们计划让实验员携带一条狗随行，然后在一百年后杀死那条狗，再把尸体一起带回来。”

看着曹杰惊讶的神情，牟仁似乎想要安慰一下，继续补充道，“放心，我们还是文明的。牟田会给小狗安乐死的。”

曹杰苦笑着。这种时候的人道主义，不过是在冰冷的棺椁前放上一束花，表演给活着的人看的。但还是止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所以现在怎么样了，实验成功了吗？”

牟仁看了下手表上的指针：“实验室的稳定黑洞最多只能维持三天，现在是21点，离关闭还有三个小时。很可惜人还没有回来。”

“那不能联系吗，他总会带些通讯设备吧。”

牟仁轻轻哼了一声，“要是现有的通讯设备能跨越一百年，我们还至于混成这个样子吗？”

“也对哦。”曹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今天你请我喝咖啡，是想学淝水之战的谢安，打消你心中的担心？”

“担心？这倒没有，实验终究会失败。还有三个小时，实验室里的那帮人太无聊了，和他们聊天就像是和一串数字交流一下。你们文学家的思维最活跃了，不如趁着剩余的时间，你来猜猜他们为什么还没回来？”

曹杰皱了皱眉：“做你的儿子真倒霉。”

“牟田带钱了吗，不要在未来饿死。”

“带钱有什么用，你认为这套见鬼的货币体系能再支撑100年？不过你放心，基本的维生用品都带上了，足够他生活三天。”

“那如果遇到突发情况需要额外的紧急资金怎么办？”

“这当然也想到了。要说最保值的东西，一定是古董。我们让他顺便带了幅李白的墨宝，卖掉这个估计都可以在未来活得很滋润。”

“等等，哪副画？”半晌，曹杰突然反应过来，身体骤然前倾，“你们竟然把《上阳台帖》给拿走啦！那可是唯一流传下来的墨宝啊！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肯定找你拼命。”

“不会有事的。大不了你一百年后再欣赏也不迟。”

“切，谁能活那么久，百年后，我们孩子都不一定……”曹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能立刻转变话题，“你们怎么控制穿越地点的？”

“理论上这次实验只是进行时间的移动，不会造成三维空间的位置变化。当然牟田穿了新式的宇航服，就算移动到火山里、海里、土里，甚至地球毁灭了漂浮在太空中都不会危及生命。”

“哦……那牟田会不会被一百年后的生物给抓住呀？”

牟仁准确地捕捉到了曹杰话语的严谨。“我们给他配备了自卫的防身武器。这小孩虽然笨，但基本的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

“确实。那时空穿越后会晕机吗？比如，穿越后晕倒了？”

“理论上，时空穿越的不适感小于乘坐宇宙飞船的往返。不过，我们在牟田的宇航服里内置了原子定时的电击装置，如果检测到牟田出现晕厥等生命体征，会产生外部强刺激进行唤醒。”

曹杰顿时打了个寒颤。

在排除了一些基本假定后，这次试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漏洞，一切准备都如此充分。但如此一来，一人一狗的迟迟未归就是那么不可思议，扑朔迷离。

“所以，伟大的文学家，尽情地发挥你的想象吧。”牟仁举起了咖啡，饶有兴致地看着曹杰，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微的笑容。似乎，牟仁像是个出题的考官，欣赏着被难题困扰着的好友，但是这道题目却关乎着自己儿子的生死。

“曹杰望着窗外那栋闪着幽蓝光芒的球形建筑，那束光芒在不断吞噬着人们的生命。

许久，墙上的原子钟即将跳动到新的一天。突然，淡蓝色的隧道再一次迸发出耀眼的白光，在白光的尽头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用力地扔出一个重物，’嘭’地砸在实验室的中央。

待白光褪去，人们惊讶地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他正安详地睡着，并将永远地带着沉睡下去……”

“哈哈哈！果然是文学家的脑袋，果然想法很不一样。”牟仁的大笑打破了咖啡馆的寂静，丝毫不介意刚刚故事中悲伤的结局。这是他今晚第二次笑，所幸在这寂寥无人的地方，没有招致旁人鄙夷的目光。

曹杰苦恼着：“嗨。我不行了，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个结局、”

“不错，不错，狗都成精了。要不你去写本科幻小说，保证大卖。”牟仁强压住自己的笑意，似乎故事中牟田的死亡并没有让他生气。

“这一点都不好笑。”曹杰摩挲着手，神色有些焦虑。

这家父子到底怎么了！

“既然你没了思路。”牟仁还是一如既往地淡定，“未来著名的文学大家，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

“行吧，你说。”

牟仁押了口咖啡：“这会有些小小的冗长，请耐心的听我讲下去，我会尽量用你能懂的话来讲解。

我的猜测首先包括两个前提，也是时空穿越理论的基础。第一，人可以活着通过黑洞穿越时空，这个需要这次实验验证，但我们现在假定它是公理。

第二，过去是凝固的，而未来是可变的。用物质的三态做个比方的话，过去是一个坚硬的固体，未来是松散的气态，没有形状。当时间开始流动，松散的未来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压缩成致密的过去，所谓的现在就是在给未来塑造出一个成为过去的形状。现世的每一个人类就像一个个小的分子，独立于过去和未来。如果要进行时间穿越，那么就像在把外界的分子强行压入到过去或者未来中。

这必定会打破原有的连接，而松散的未来可以被外界改变形状，但致密的过去却不可以，除非你把他砸碎。”

“等等，过去是不可改变的，也就是说我不能杀死我的外祖母。”

“是的，如果你杀死了你的外祖母，你就不能出生，杀人的动作也就无从谈起。但外祖母也不会被杀死，如果没有第三者的介入，就会陷入无限循环的泥潭。这就是外祖母悖论的逻辑限制。”

“但我可以杀死我未来的后代吗?”

“怎么不可以，这和杀死你的孙女或者女儿有什么两样吗？”

曹杰有些震惊，他无言地看着面前已做父亲多年的老教授。刚才的话别有一番滋味。

牟仁没有注意到曹杰的小情绪，他继续说道：“过去不可改变，而未来可以改变。而人又能活着穿越时空。如何保证回到过去的人不会杀死他的外祖母呢？这可是个关乎人性的问题啊。

所以，时间选择了一切，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由这两个条件可以推出时间第一定律：时间的穿越是单向性的。”

“单向性？”

“对。就像半透膜一样，或者说时间旅行走的是单行道。时空隧道只允许过去的人穿越到未来，而想要回到过去的人会被阻隔在隧道的另一端。”

“那，那就是说！”

“是的。”

曹杰猛然间意识到，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人类握着的只是一张通向未来的单程票。

“牟田这是去送死！”

“别急。这还没有被证明，只是我临时的一个猜测……”

“不！这不是你的猜测。”曹杰猛地起身，“你早就知道的，你知道牟田时日无多，是要让他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你……”

牟仁低下了头，没有做更多的辩解。

“其他人不知道吗？”

“恭喜，你是这个猜想第一位听众。在没有被证明之前，任何猜想都和地摊文学与一样。但今晚，证明就可以完成了。”

窗外的建筑闪着噬人的幽光，在漫漫通向真理的道路上埋着多少尸骨，科学史上许多有名或无名的人前赴后继地牺牲。但牟田又能得到什么？政府的嘉奖？还是先驱者的称号？

“他应该为能给科学作出贡献而感到自豪。”牟仁转头望向窗外的幽光，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曹杰不知道这种光是被叫做自私，还是父爱。

朝闻道，夕死矣。

这听起来就是在放屁！

墙上的指针指向了十二点，漫长的等待结束了。牟仁喝完杯中的咖啡，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白大褂，准备离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实验的成败还需等到百年后才能揭晓。

“站住！”曹杰叫住了他。

“怎么了，大文学家。我还要赶去写实验报告呢。”

“这件事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

“哦？那你以后再告诉我吧，我先走了。钱你帮我付一下哈，下次还你。”牟仁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的理论不假，时间的流动是单向性的。牟田不能回来你也是知道的，但是他绝不是去赴死。他是去一百年后求生的！”

牟仁半只脚迈出了门外。

“很难想象，你费那么多力气，仅仅只是为了让他替你证明时空穿越的局限性。虽然现在的医疗技术治不了他身上的病，但是一百年后的科技就有希望，而且只要时空隧道开着，他就可以继续向未来进发，直到走到能治病的那一个时代。

《上阳台帖》就是医疗费吧！”

牟仁头也不回，向实验室走去。

身后，曹杰看到了在黑夜中永不熄灭的淡蓝色光芒，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句话，“实验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室内外巨大的温差再次将窗户笼罩在雾气之下。这个高傲的男人戏耍了他，也彻底戏耍了全世界。

“骗子！”曹杰很想对着男人的背影大骂一句，但他的喉咙已经无力发出声音。

这个男人绝对是一个不称职的科学家，违背了科学家的职业伦理道德，耗费全世界无数人力物力，进行了一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实验。但在另一侧，他又给予一个可怜的孩子生存的希望。

鹅毛大雪在无人的街上从空中飘下，凛冽的东风吹得曹杰思绪凌乱。浩渺的夜空中闪烁着无数的光芒，每一点闪耀的星光都是地上在挣扎求生的生命。他仿佛看到在街道的尽头，一位穿着灰色宇航服的少年，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无人知道少年要在时间的长廊中行走多远，但只要向前走着，就有机会抓住生存的微弱亮光。

这是，曹杰再也分不清这种光到底是被叫做自私，还是父爱。

过了不知多久，从刺激中清醒过来。

“您好，需要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