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递失败的包裹

作者:熊锴

来源:蝌蚪五线谱


在“佛歌特”星上,只生活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位三级片导演;另一个是潘特,一位画家。我们俩在这个星球上各自以拍毛片和画画为生,这也是我们俩能在这活下去的理由。

在成为佛歌特星上最著名的三级片导演之前,我只是个送快递的。

故事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的星际快递飞船上,有两个送货员。一个是查克,另一个是我。这一趟跑下来,就只剩下最后两个尚未投递的包裹了。一个是查克负责投递的,是要在“星际生命多样性交流大会”上用到的一批展示地球生命多样性的宣传片和综合展览装置。这件包裹是向代表地球科学家参会的金教授派送的,他本人于这批展览材料派送前五年出发,去参加欢迎酒会和招待烧烤。这份展示装置和宣传片会在交流大会的展览大厅内循环播放,以展示人类作为地球上拥有最高等文明的物种对地球上生命的多样性的保护。另一个包裹则是佛歌特星上的一位居民订购的42吨黄金,由我负责投递,货到付款。

我们的快递飞船是模块化的,一路上不断有各种包裹和舱体模块从各个驿站合并到快递飞船上,或拆分成小快递舱驶向别的驿站,仿佛古时候人类的乐高玩具。在最繁忙的星际高速上,拼合起来组团飞行的快递飞船就像一组巨大的高阶魔方。而在一些偏远的支线,往往是那些不包邮的区域,快递飞船明显就小得多,因为组合起来的舱体模块更少。

我和查克驾驶着一艘双体飞船,刚刚从上一段航程中一艘有着35件模块的大货运飞船中拆分出来,行驶在已知文明区域最偏远的地区,很多地方尚待开发或根本荒无人烟,有很多定居点连我们基层快递员都不曾到过。这是我本次出航任务的最后一段包裹投递行程,在之前的航程中我已经成功投送了56件快递,任务结束之后等待着我的将是丰厚的奖金和三个月的疗养和长假。

“干杯!”我和查克开瓶互酌喝起来,庆祝这趟即将结束的任务。这是一瓶上好的“马里亚纳之谜”,由地球才从比邻星系引进种植的大蓝茎酿造。

查克将在下一个星际驿站停靠,转头驶向“星际生命多样性交流大会”的会场。我们在下一个驿站将快递飞船拆分后,将分别驾驶自己的货运舱奔向各自的目标。

而我将要投送快递的那片区域,是一块几乎被星系开发规划委员会遗忘的地方,这也是“佛歌特”(Forget)星名称的由来。

“再来一杯吧,喝醉了好睡。”查克使劲往我的杯里倒酒。

“我不行了,不好再喝了。”我泛着酒气道,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递了过去。今晚我们都会进入休眠,飞船的里程计算系统预计135天后我们将会到达下一个驿站,查克将在那里和我分别,到那时休眠仓的闹铃会再唤醒我。

休眠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减少人体代谢损耗,而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抵御无聊。按月与年计算的星际快递投递时间,让星际快递员成为了自杀和发疯率最高的职业。所以酒精和休眠仓是一切星际旅行的必备。我们一般也不结婚,出一次任务,时间经过相对论一压缩,地球上的老婆都早就已经过世了。

“我不行了,不好再喝了。”

这是我记忆中和查克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们是如何喝醉并各自爬上休眠仓启动休眠的。

醒来时查克已经不见了,飞船地板上摆着13瓶“马里亚纳之谜”的瓶子。

飞船仍然在往前飞,另一个舱体已经不见了,包裹只剩了一个。查克早就起床开了另一个模块走了。

“不是已经定了闹铃了么,怎么没醒。”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从眼缝里窥着休眠仓显示屏。

“操。”我轻声脱口而出,休眠前我在睡眠仓上设的闹铃是按地球时区算的135天,而系统推荐的到达日期是135个“佛歌特天”之后。佛歌特星自转几乎比地球快一倍,所以135天只相当于不到70个地球日。我睡前喝得太多,以至于完全忘记修改睡眠仓上的时区,多睡了一个多月,现在飞船早就飞过驿站老远了。

“查克怎么没叫醒我,自己走了,不够意思。”我自己嘟囔道。

我拿起牙具,正要去刷个牙精神下。忽然感觉飞船窗外的星空怎么这么亮,于是我探头望出窗外。

窗外,浮动着一个巨大的家伙,浮光跃金,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这就是佛歌特星。



佛歌特星不大,整个星体上闪耀着斑斑点点、斑斓纵横的光斑。这是我到过的行星中最绚烂的一颗。

我按照订单上的地址把飞船开过去,降落在指定地点,降落点被反向发动机吹腾起一阵沙土草木。我很诧异这附近居然没有停机坪。这儿连个城乡结合部都算不上,也就算一块荒凉的郊外。

我穿上宇航服走下飞船,扫视四周密布着的高大蓝色植物。是谁叫的快递?还42吨黄金?我心里暗自揣度道。

这里的氧气貌似很充足呢。我摘下头盔,一阵醉人的空气袭来,应该比地球上氧气含量高几个百分点,但太醉人了,估计还含有不低的二氧化碳。

我在周围踱步了一圈,没发现任何文明迹象,只有远处地平线耸立着几根高大的方柱子,可能是建筑。 

“也许是投递到那儿吧。”我望着远方想,这附近不像有定居点的样子。

“估计是降落坐标又看错了吧,那十几瓶‘马里亚纳之谜’劲可真大。”我正想着,准备回飞船上查看坐标。

忽然我发觉附近树丛一阵骚动,从蓝色的灌木之间钻出一大团胶状物。那块胶团通体流淌着闪着奇异光亮的脉络,像一大团放大了千万倍的闪着荧光的僧帽水母,正快速向我这边流过来。

“是……这里谁订的快递包裹么?”我盯着那团快速向我这里移来的大团块迟疑地问道。

那团物质显然没有听懂也没有理会我说的话,径直地朝我这边流淌过来。

我吃了一惊,忙快速走动起来,折回到飞船边,以飞船为障碍物环绕着船体走动,不让那团物质接近我。那块物质明显是冲着我而来,好在速度也不太快,和一团行将凝固的岩浆流动速度类似。

我一直绕着飞船走动,不明白这团物质要对我怎么样。

我打开我的背包,拿起一块肉干,试探性地抛向那块团块。那团块立即将肉干内吞包裹进了它的体内。

我盯着它身上的发光脉络,这才注意到这附近森林中也密布着这样如霓虹灯般的闪光。

我这才发觉,我在高空中俯视看到的这星球上发出的光,居然不是矿物发光或是微镜面对星光的反射,而都是实在的生命本身!

我惊恐起来,怕是遇到富有攻击性的太空生物了。

我快速把所有的肉干扔了过去,期望引开它的注意。自己快速跑上飞船的悬梯,心想着赶紧要把飞船启动,开出这片区域。

我冒着热汗爬进飞船,正要关上舱门。

这时我听到一阵声音,很微弱,仿佛是人类的呼叫声。

我向下探出头去,望向声音传来的密林深处。

在旁边的密林中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来。

“是我的快递么?”他问。



那块贪婪的团块正在我脚下的悬梯边一份份地吞噬享用我抛撒出去的肉干。

那人毫不理会直接走过来,指着那块发着红绿荧光的团块说道:“不用担心,这只是团雄性的‘光鳞’,随便吃点就饱了。”

他接着说道:“我叫潘特,是我主人让我叫的快递,把你引诱到这儿来。”

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注意到他背后的蓝色密林深处站立着一个生命,身形特别像地球上的鹿,只不过是站立着,通身闪耀着包含干涉光光亮的华丽鳞片。

“那就是你的主人?”我疑惑地问道。

潘特点点头,说道:

“我是之前星际‘WH470’ 航班失事时漂流到这儿的,现在这里就我一个人幸存。”

“啊,就是三十年前失踪的‘WH470’!?没想到你们漂流到了这里!”我惊喜地叫起来。

“你现在终于可以和我回家了!”我拍着他的肩膀接着恭喜道。

潘特失落地摇摇头,说:“不,我们走不了。”

我立即疑惑起来,心里想:的确,想要离开为啥要假装叫一个快递,直接呼叫救援队就好了。

“我们都走不了,包括你,你也走不了,不好意思。”潘特强调道。

“什……什么意思?”我有一阵不祥的预感。

这时,潘特的“主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活像一只浑身沾满蝴蝶鳞片的鹿,但是没有五官,分辨不出四肢,身形很纤长。

潘特慌忙展开手里拿着的一卷白布,掏出颜料来,在上面画起来。他飞快地泼洒着红绿黄蓝各色颜料,并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很快地完成了画面。色彩上看起来就像一张20世纪德国表现主义的画作,但一个具象符号都没有,完完全全的抽象,是康定斯基的创作后期或者美国抽象画家波洛克的那种,完全剥离了实体的抽象风格。

我看得出神,不知道潘特要干嘛。

潘特把画好的画,向“主人”摊开展示了一下。

“主人”立即有了反应,将其纤细的身体中部皮肤展成一个平面,呼啦一下,这个平面上闪耀着光点的鳞片迅速地排列成一幅更加绚丽的抽象画。

这幅画简直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绚烂与富于想象的画作。上面的色彩仿佛是滚带着几十种颜色的油状颜料铺洒到水面上的那种交叠重复,但又不是全无规律。红色的折线划过迷雾般的绿色云雾;跳动的黑色小斑点规律地点在一个个交叠着的蓝色圆圈上;橙红的方框套住了所有的这一切元素并在上面覆盖满了一道横穿整个画面的紫色斑点。太精彩了,激情中仿佛富有理性。

潘特看了他主人的这幅画后,点点头,转过来对我说:

“这是它们的语言,和我们人类基于机械波传递声音的语言不同的是,它们用身体上交叠的鳞片排列出富含色彩的图像来组织词汇和句子,是一种基于视觉的电磁波语言。”

我听得一愣,才反应过来潘特手里的画板,是用来绘制语言进行交流的。我忽然想到,要是此刻同时有两位这样的生命用身上的光鳞聊起天来,这场景该有多绚烂,那简直是一场流动的抽象画展览盛宴。随即,我又一阵疑惑浮上心头,心想这叫潘特的家伙怎么学会它们的语言的,于是问道:“那你们刚刚说了啥?”

潘特哭丧着脸道:“唉,我刚在问主人还要给你解释什么。”

“哈?啥意思?那……那它说啥?”我更不明白了。

潘特叹了口气,说:“主人说可以给你说说这儿的故事,这样过几天把你吃掉前,你也能明明白白地死。”



“什么?吃我干嘛?我就是个送快递的。”我吓了一跳。

潘特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住在佛哥特星上的这种智慧生物,我的主人,浑身闪着绚烂鳞片的这种,地球上的人类估计至今尚不了解,我就把它们叫做‘光鳞’好了。光鳞们有种特殊的消化能力,如果其捕获的食物是智慧生命的话,它还能获取所捕获食物的相当一部分知识和智慧。它们特别喜欢诱惑宇宙中的智慧生物来到这个星球上,捕捉后以获得其它生命的智慧,这也是它们文明进步的方式之一。”

“这,这怎么可能?任何东西被消化后都是一滩蛋白质和脂肪而已啊。”

“是的,刚开始时我也不了解,这也是后来学会它们的语言后,光鳞告诉我的。我刚开始也和你一样,把消化吸收想得太简单了,一大块躯体,被吞下胃里去在消化酶和酸碱环境的作用下,分解成一粒粒的肽段、氨基酸、糖类、甘油和脂肪酸,对吧?”

“难道不是么?”

“可是你忘了生命还有另一种方式来‘内化’它们的食物,对吧?”

“啊,你说的难道是……”

“嗯,内共生。”

“内共生?!”

“是的,我们人类体内的线粒体,就是我们的单细胞祖先在吞噬一粒细菌时,没有把它消化,于是将之‘内共生’在我们胞质内,一直到今天。植物的叶绿体,就是被植物细胞内吞到其胞质内‘内共生’到今天的蓝细菌。最神奇的是海带,它是一只早年吞噬了一枚绿藻植物细胞而将之‘内共生’在其细胞内的囊泡虫。所以,植物的叶绿体有两层膜,海带的有四层。”

“你的意思是,光鳞可以吞噬内共生我们人类的记忆组织?”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事实的确如此,我的主人亲身告诉我,人类的大脑以及其它智慧生物的些许和记忆相关的器官都能内共生在光鳞的体内。这样的内共生并不稳定,所以它们个体之间的智慧和文明差异也是很大的。光鳞每繁殖一次,内共生的智慧器官就会流失一部分,所以它们需要一直寻找新的智慧生命吃下去来维持它们的文明。它们是一种三性生殖的生物,很难用地球上生命的形式加以理解。如果勉强用人类的性别模式加以类比的话,就是雄性、雌性,和中性,但也就是类比,但完全不同于人类的任何性别模式。”

潘特数着手指头给我比划着,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我就打个比方吧,具体它们染色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甚至光鳞有没有染色体都是疑问。人类的性染色体组合就是XY雄性,XX雌性,对吧。在这个星球上,光鳞是唯一的智慧生命,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光鳞它们有三种性别,只有中性个体是具有智慧的。我照着地球上的人类性染色体组合的概念来类比好了,给光鳞做一个类似的标记,把AA型标成雌性,BB型标成雄性,而AB型的就是中性。”

潘特给我比划了半天,稀里糊涂的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AA型的雌性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就像一颗颗具有智慧的蛋,非常平和,你几乎感觉不到她们在动,犹如植物般的存在,远望仿佛是一片晶莹的鹅卵石。

“AB型的中性个体是这个星球唯一具有智慧和文明的生命形式,这星球上的所有建筑、文学、艺术、情感等都是中性个体才具有的。 

“BB 型的雄性, 是攻击性极强的流体,仿佛是一群虫子的集合,又像是一股流动的岩浆,特别具有侵略性。BB型的雄性甚至以AA型的雌性和AB型的中性为食,进食仿佛强烈的腐蚀性酸液将金属吞噬。

“光鳞的生殖过程特别奇特,一定要三种性别的个体同时存在时才能进行。AA型的雌性,BB型的雄性,和AB型的中性,它们都不能单独繁殖。如果只有雄性和雌性在,那么雄性就会直接把雌性吃掉。只有当雌、雄、中三性同时存在时,交配才能进行,生命才能延续。”

“如何办到的呢?”我好奇地问。潘特接着答道:

“交配过程就是一团雄性把一只中性个体和雌性个体同时吞下,AA型的雌性提供了新生命孕育的基质,BB型的雄性个体分泌的激素让新个体成长并提供外在保护,只有 AB型的中性个体才有子宫的构造,新生命就在这个被吞噬下的中性个体的子宫中孕育。一次交配的过程长达一周,此过程中老一代的中性个体会被雄性消化得只剩下一个子宫,雌性被消化得只剩下一团生殖细胞,雄性也停止进食或吞噬其它食物,而孕育新生命的过程长达两到三年。每次会有大量的雌雄个体和小量的中性个体诞生,不过其中只有AB型的中性个体可以成长成有智慧的生命。”

“所以,我面前的这位……”

“是的,我的主人是一只中性个体。”

潘特身后的那只光鳞震动着它的身子,皮肤上闪出得意的光芒。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为啥你没被吃掉?”我好奇地问。

“我学会了它们的语言,和我的主人有了感情。所以它们没有吃掉我。人类也不会吃那些和他们有了感情的宠物,对吧。我的主人还用光鳞的语言给我取了名字,这就是我的名字。”

潘特随即下笔画出了一幅抽象画。


《投递失败的包裹》小说插图  熊锴绘于2015年夏

《投递失败的包裹》小说插图  熊锴绘于2015年夏


我看着这幅抽象画脑袋一阵眩晕。

“好吧,那你是怎么学会它们的语言的?你刚掉下来的时候,难道不应该语言不通一口就被吞掉了么?”

“是的,这是大部分我同伴的命运。而我活了下来。”

潘特于是开始述说他的故事。

“我是一个画家,本来是要乘坐航班去另一个星球给我的画展揭幕的。三十年前,我乘坐的WH470航班迷航而迫降在这颗偏远的佛歌特星。航班上幸存下来的一百五十几个人就在这附近建起了一个营地,不久又病死饿死了二十几个,还剩一百三十几个。很快我们就被光鳞发现了,并被它们俘虏。它们看起来很高兴,可见它们之前也吃到过漂流到这的人类,它们应该是特别喜欢人类的味道,或者是特别喜欢吞掉人类后得到的智慧,所以才这么高兴。它们很有耐心,把我们圈养起来,过一段时间才吃掉一个。后来,我渐渐地发现,它们吃人很有规律,顺着关押我们的笼子数,隔着笼子一个一个吃,也就是说,如果给我们所有人都编上号的话,光鳞会把单数的人挑出来一个一个吃掉,偶数的留下,吃完一轮后剩下的人重新编号,接着吃单数的,留着偶数的。刚开始时囚禁我的笼子,处在高处的一处小山坡上,在那里我观察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好奇地问。

“为了让人类不必惊慌吧。就像屠宰场里的猪,屠夫不会当着猪的面屠杀它的同伴,不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隔着笼子一个个带走吃掉,会让后面几轮的人们看不到隔壁同伴被带走,而不至于过分惊慌而和附近的人商量着反抗。”

“所以你……”

“是的,发现了这个规律的我,飞快地察觉到,还有不到一百号人的话,那么单数吃掉,双数留下,最后一个被吃掉的人就是……我当年学美术的时候怕以后画画找不到工作,就还加修了动画制作和工业设计,所以编程也很棒。我在脑子飞快地用二进制算了一下,每一轮不被吃掉的人的编号一定要是个偶数,现在剩下还不到一百人,所以这个最后被吃掉的人是二进制的100000,也就是第64号笼子。我摸清了山下那一排笼子的排序,于是在一次出来放风的时候用一条雪茄和那个原本住在64号笼子的傻子换了床位。”

“你太卑鄙了。”

“都是为了生存,你要知道这并不能改变我最后被光鳞吃掉的命运。虽然结局没有改变,但是我大大延缓了我最后时刻到来的时间,于是我在这多挣出来的余下五年时间里,初步学会了它们的语言。说真的,抛开对光鳞的恐惧不论,它们的语言真是太美了。它们的语言和文学是视觉化的,就和我作为抽象画家追求的一样,那种绚烂的语言传递出来的价值和美是无法用我们人类的语言名状的。我甚至迷信起来,迷信起有来世,我来世也许会投胎成一只活在佛歌特星的光鳞。”

“啊,你要投胎成这样的生物,你认真的么?”

“是的,不错,在语言的美感上我更欣赏它们。信息的传递方式没有高低,没有更高级的语言,只有更适合自己的语言。并不是所有的语言或者信息传达都是基于机械波震动的听觉,就像地球上,海兔在海底泥沙中获取和交流信息并不依赖视觉也不依赖听觉,而是依赖嗅觉。蚂蚁的语言是味觉的,它们的触角轻轻一搭就完成了问候和军情食物信息的传递。光鳞在佛歌特星上发展出来的视觉语言所散发出的美,就是我心中的终极向往。”

“不过你也很聪明,学会了它们的语言,相当不容易。”

“这其实是双向的,在光鳞吃到还剩下四十几个人的时候,由于内化了人类的大脑,人类的语言能力就已经渐渐融入它们的思想中了,于是光鳞和我的交流开始顺畅起来。我们开始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并开始互相理解。”

“那为什么会预定一个快递让我送过来呢?”我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这是因为光鳞想诱骗更多的人来到这儿吧。佛歌特星上的光鳞就像幽深海底一只贪婪的安康鱼,在黑暗中释放诱饵。它们让我想办法诱骗更多的人到这儿来,不然就只能吃了我了。于是,我在想快递来一个地球上能方便弄到的,又比较值钱的东西,所以想到了快递黄金。金元素在整个宇宙中都很稀有,是宇宙刚刚诞生的时候产生的。经过好几年才寄来的星际快递运来后还不折价的,也就只有黄金了吧。稀少的黄金在佛歌特星上的光鳞文明中也是硬通货。如果黄金寄丢了,会吸引更多的人类来查找探访吧,这样就有人源源不断地被骗过来了,哈哈。”潘特笑道。

“你太卑鄙了。”我又一口骂道。

“没办法,如果没有新人来,我马上也要被吃掉了。”



“时候到了,去把包裹拿来吧。”潘特说道。他接着补充:“它们原本不会这么快就吃你的,但它们等快递的这几年都等得饿极了。”

我叹了口气,知道了整个故事的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至少以后我的大脑还能部分在光鳞体内共生,继续以意念的形式存活在这个星球上,成为光鳞内化的一部分,传宗接代。

42吨黄金被压缩成大概一吨黄金大小的包裹,大概和20世纪的家用的电脑主机差不多大,沉甸甸地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我尽量慢地拖延节奏,缓缓地操控机械臂把包裹从快递车里拿出来。

我一层层地拨开包装,解压这42……

然而这……

居然……不是金子!

这个包裹原来是,本来要在“星际生命多样性交流会议”上播放的地球宣传片和展示装置。

原来查克驾着飞船跑路了,带着那42吨金子跑了。

快递员监守自盗,窃取包裹潜逃外星的事件,并非第一次发生了,特别是在这样的偏远地带。

我忽然想起来查克之前从不喝酒。

他想必是在最后一个驿站换了一辆新飞船,带着贵金属开向了别的星系,开始了他快乐的新生活。

我和潘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解释。

光鳞正等着我打开包裹,验收后就把我吞了。但若它最后发现这不是黄金,光鳞应该会把我活活地撕成十万份然后用油煎了再吃了吧。

潘特头上的汗也下来了,如果没有更好的解释,五分钟后佛歌特星上怕是再也没有活着的人类,包括他在内。

我盯着这份展示装置,也不知从何解释。此刻只能增加我的操作的神秘性和降低我开包的速度来拖延我们当下被吃掉的命运。

我按下按钮,展示装置立马跳出一个官方片头“欢迎来到地球,这里的生命多样性非同凡响。”

光鳞没有反应,估计它认为,这是如俄罗斯套娃般的快递包裹打开的一部分,欢迎宣传片播放完后就会出现金子。

宣传片继续播放。

第一个镜头,一只草履虫正在吞噬细菌。细菌在草履虫的口沟处积聚成食物泡,接着被草履虫的细胞质包裹着进入细胞内。

光鳞微微一怔,身体蠕动起来。我心想光鳞估计反应过来觉得这包裹货不对版了。

第二个镜头,一枚白细胞正在捕捉癌细胞。硕大的巨噬细胞在血浆中拼命追逐癌细胞,并伸出水母般的触手将癌细胞一把捉住拖住吞咽进它的胞质中。

光鳞微微一怔,身上出现了几片粉红色的斑点。我心想不妙,这估计是光鳞开始生气准备动手了。

第三个镜头,满屏幕的白色蛆虫正在淹没吞噬一只腐败的老鼠。老鼠皮肤上不断浮动的蛆虫仿佛一朵朵炸开的爆米花。

光鳞微微一声吼叫,身上的粉红斑块连成了大片。我差点尿了出来,这宣传片的导演是谁?都选了些什么无聊的镜头。我闭上眼准备好光鳞将我一口吞下。

第四个镜头,一团章鱼伸出触手,抱紧一只惊慌的寄居蟹,将其完全碾碎,从头部活活吞下。

宣传片播放到这,光鳞全身一抖,完全变成赤红的皮肤上各处节点瞬间迸发出蓝色的粘液,沸腾的身体仿佛像是将一块钠扔进了浓盐酸。如此恐怖骇人的反应让我瘫倒在地,捂住脑袋等着死期的来临。

“怎么办到的?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潘特赞叹道。

“什么?”我睁开一只眼问,右手摸了摸脑袋看看还在不在。

“光鳞性高潮了,我从没见过它这么开心过。皮肤上大块的粉红色浮现,这是在它们少得可怜的性生活时才有的场景。”潘特激动不已地说道。

草履虫含下细菌,巨噬细胞吞噬癌细胞,蛆虫淹没一只腐败的老鼠,章鱼吞下一只寄居蟹,这些场景完整形象地描绘了光鳞吞噬性生殖的过程,全程一片马赛克都没有的宣传片是一剂激发光鳞无上高潮的最强春药。

这部宣传片也就成为了佛歌特星光鳞文明史上的第一部成人影片。

因为光鳞每一次交配带来的高潮都意味中性和雌性个体被雄性的吞噬,都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原本一生只有一次交配机会的光鳞,在看到我的毛片之前,除了以生赴死、杀生成爽之外,就只能远距离欣赏其它光鳞的交配过程来获得快感。而自从见识到我播放的毛片之后,光鳞们再也不用担心失去生命就能感受到无上的快感,一只只开心快乐得就像在动物园里观看交配教学视频的大熊猫。

你们简直不知道光鳞们有多喜欢我。

我在从飞船里翻出来的各种视频里寻找素材,剪辑那些海星进食珊瑚虫或者蚂蚁群淹没蚯蚓的镜头,配上一些剧情,再加上潘特翻译画的字幕,这样的小电影简直是佛歌特星上的硬通货。光鳞们送了我们420吨黄金来让我们拍电影和挥霍,我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富过。顺便说一句,佛歌特星上的大蓝茎品质特别好,酿出的酒比“马里亚纳之谜”好喝多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光鳞对我们很好,我们俩现在是佛歌特星上的红人,都已经入籍不想回去了。我现在把这个故事发给地球上快递公司总部不是在求救,我意思就说是,那个寄丢的黄金包裹不是我弄丢的,是查克偷走了它。另外如果你们再接到来自佛歌特星任何奇怪的订单,再也不要派快递员来这儿派送了,这就是我们这儿的情况。(完)


《投递失败的包裹》创作缘起


这篇小说源于一个自己给自己下的挑战,就是:猛地在脑海中摘取一个意象,起一句最荒诞的开头,然后含着泪试着去结尾。

后面看起来,这部小说的开头起得的确够荒诞,以至于在开了这个头之后,我在几个月里都没有再点开这个文件。因为这个开头,实在是没法接。

直到有一天我又想起这个自己给自己下的套时,脑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些片段,于是趁着性子一口气写完,把脑中的各种碎片连缀成了一个比开头更加荒诞的完整故事。

因为自己不是很用力,写出来的文字也比较轻松,反而读起来很有味道。自己很得意于其中浓厚的老科幻味,有当年《银河系漫游指南》的那种荒诞和幽默劲,于是,我很兴奋地把小说里的黄金吨数一键替换成了42。

里面很多核心设定,比如吞噬式交配、三性别生殖,看似荒诞,但谁又能说,这在广阔的宇宙中完全不可能呢?广阔的宇宙中一切皆有可能,其无限的可能性,甚至超过人类的想象力本身。

人类自己的想象力,大多数是用自然语言来承载的。以至于脱离了语言,很多意义变得虚无缥缈。作为一个画家,同时又是一个写故事的人,视觉语言和文字语言之间其实很难互相翻译。视觉语言(绘画艺术)的意义很多时候在画面之外,但文字语言其实没有真正的言外之意,故事讲得好的,总是很直白的。直白,而又荒诞,就容易令人愉快。这也就是我在这篇自我游戏作品里能得到的愉快。(文/熊锴)


作者介绍

《自画像》熊锴绘于2019年

《自画像》熊锴绘于2019年


熊锴,科幻界新丁,办过画展、熟谙昆曲,现在丹麦技术大学诺和诺德基金会生物可持续研究中心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其科幻作品《投递失败的包裹》和《鱼缸》在2019第八届“光年奖”原创科幻小说征文大赛中,分获短篇组二等奖和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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