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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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越来越近,可是驱散黑暗,接引曙光的人却永远看不到了。

2019年6月,世界卫生组织宣布GET2020目标取得持续性进展,沙眼患病风险人数已从2002年的15亿降至2019年的1.42亿,降幅达91%,数亿人不再有感染风险。

人类与沙眼之间数千年的漫长拉锯,即将迎来最终的胜利。

沙眼,一种慢性传染性结膜角膜炎,由沙眼衣原体引起,因其在睑结膜表面形成粗糙不平的外观,形似沙粒,故名沙眼。患病时有发痒、异物感、流泪等症状,患者眼睑结膜充血,会逐渐结疤,引起眼睑内翻倒睫,严重影响视力,甚至失明。上世纪40至50年代,沙眼是中国首位的致盲原因,城市人群中沙眼患病率达到50%至60%,农村人群中沙眼患病率高达80%,边远农村更是有“十眼九沙”之说。这种多发常见且极易传播的疾病,折磨人类已有三四千年之久,据统计,全世界四分之一的失明者都是由沙眼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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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与疾病的斗争,几乎贯穿了整个人类文明史,从神农尝百草到岐黄之问,从埃及医学和巴比伦医学的渊博传承到希波拉底克铿锵有力的誓言,人类在漫漫抗争路上,探索从未停止。

GET2020,即2020年全球范围内根除致盲性沙眼,这也是1998年的世界卫生大会上,确立的二十一世纪头二十年人类的共同目标之一,。用二十年时间将肆虐数千年沙眼载入史册,如此满怀信心的胜利宣言,人类的底气,都来自一位中国科学家——汤飞凡。

作为中国第一代医学微生物学家,现代病毒学的奠基者之一,他一手创立了中国的防疫体系,被尊为中国疫苗之父,由于成功发现和分离沙眼病原体,他是世界公认的衣原体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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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名字注定成为丰碑,被所有人铭记。

湘江东岸,有一座风景如画的秀美小城,城南缥缈的仙岳山上常有仙人传说,穿城而过的渌水造就了世界闻名的醴陵釉下彩瓷,也哺育出了一代代湖湘英杰。1897年7月23日,汤飞凡就出生在这里。

少年时代的汤飞凡聪敏好学,深受当地望族何家赏识,何家少爷何健在何家义塾亲自辅导其功课,盛赞他为天下之英才。后来乡野书生何健弃文从武,十余载从戎便执掌湘军团,成了赫赫有名的湖南霸主,更是将爱女何琏嫁给了家境贫寒的汤飞凡。

十二岁之后的长沙求学之路,深刻影响了这位科学巨匠的一生,成名后的汤先生每忆及此也是感慨不已。城南旧地,千年书院坐落于此,湖湘文脉代代存续,彼时的长沙,繁盛不及上海,开放不及北平,却以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教育传统酝酿着改变中国的力量,从这里走出的一代人,在几十年后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领域,深彻地改变了中国。三年的城南小学堂求学,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的实干和忧国忧民的情怀深刻影响了这位未来的科学巨匠,毕业后随哥哥考入工业学校,但自小立志悬壶济世的他两年后毅然弃工从医,成为了刚刚成立的湘雅医学院的第一届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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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的湘雅求学,汤先生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和努力,也有了更大的野心,与其以药石使一人得病痛之解脱,不如以预防之方法使亿万人不染疾病。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汤先生先到北平协和医院细菌系进修,又凭借优异表现获得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奖学金,赴美深造。在哈佛期间,汤先生凭借出色的研究天分和勤勉的态度,获得导师的青睐,力邀他留在美国共同从事病毒学的研究开拓,优越的研究条件和生活待遇,相较于国内荒漠式的科研环境和军阀混战的乱局,该如何选择似乎已经很明确。

然而,湖湘青年骨子里就藏着忧国忧民的情怀,清冽的湘江流水带着故乡的深情,屈子投江时飘飘的衣带犹在眼前,船山先生遗训未敢片刻轻忘。接到老师颜福庆的一封邀请信后,1929年春,汤先生与妻子回到了彼时风雨飘摇的中国,任中央大学医学院细菌系副教授。

刚成立的中央大学医学院,学生不过29人,教职员更是少的可怜,所谓的细菌系,更是空有其名,教材、实验室、研究材料,什么都没有。汤先生亲自编写教材,创立实验室,培养研究员,生生从无到有,建立了中国自己的病毒学研究基地,1930年起,这个简陋的实验室已经开始陆续发表论文。1932年,中央大学医学院独立,改名为国立上海医学院,汤先生也受聘为英国在上海的雷氏德研究所细菌系主任,利用该所齐全的设备进行复杂的实验。

1929到1937的八年间,汤先生在病毒的本质及有关方法、牛胸膜炎病原学、沙眼病原学等方面的研究均有重大进展,所发论文许多篇被国际权威专著或教科书引为经典文献,短短几年时间科研成果斐然。1935年发表论文成功推翻了日本学者野口英世的沙眼病原体细菌结论,国际学术声望一时无两。

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汤先生的研究也就此中断。这位享誉国际的学者亲赴淞沪前线,成为一名救护站的医生。国家危亡之际,这里没有大学者,有的只是一个忠于祖国的高尚灵魂。

北平沦陷!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山河破碎之际,苟全性命尚且困难,何况是严密的学术研究。就在这时,雷氏德研究所的赴英任职聘书和老师颜福庆的邀请信一起放到了汤先生面前。远赴英国继续毕生的学术心愿,还是留在中国参与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汤先生没有犹豫,与战争如影随形的各种传染病对毫无抵抗能力的民众虎视眈眈,前线浴血奋战的军队将士们因为缺少药品而不得不以血肉之躯对抗病菌侵染,这一切的一切,都亟待解决,于是汤先生婉言拒绝了英国的邀约,毅然前往战火中的长沙。

临危受命的汤先生,担起了重建中央防疫处的重任,在战火中几经搬迁,器材损毁了,样品损毁了,原料损毁了。但就是这样艰难的条件下,最终落户西南的中央防疫处,在短短几年里迅速恢复生产,天花、白喉、伤寒疫苗,破伤风类毒素,中国第一批临床级青霉素,在这样一个琼脂培养基都需要反复利用的简陋工厂里,生产出了世界级标准的药品,前线作战、后方防疫、甚至太平洋上高傲的英美盟军都用着这里的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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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无休止的战乱结束了,此时的中央防疫处已经迁回北平改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生物制品研究所,在汤先生的努力下,新中国建立起了自己的防疫体系和疫苗生产体系,短短几年便成效斐然,缔造这一切的汤先生更称得上是学术官员的典型,倘若他愿意醉心仕途,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然而,汤先生志不在此,他心里装的,是自己年轻时就已立下的“使亿万人不染疾病”的志向,权力地位不过浮云而已。1954年,汤先生辞去行政职务,专心学术研究。

沙眼病原体,正是汤先生的研究方向,国际病毒学界关于这项疾病有两派争执不下,“细菌病原说”和“病毒病原说”谁也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明,找不到致病的病原体,就找不到对应的治疗药物和防治方法,使得医学界对这项疾病束手无策,而汤先生决心攻克这一难题。

面对各执一词的学术说法和极端缺乏的研究数据,汤先生与协和医院展开合作,对大量的病例和材料展开研究,经过反复的实验和论证,重新梳理和澄清了沙眼包涵体的性状、形成和演变。理清了1907年发现沙眼包涵体以来种种混乱的认知和说法,并成功完成了在恒河猴身上的感染实验,使得中国的沙眼病原体的研究认知大大推进,走到了世界前列。

而最艰难的病原体分离部分,也困住了汤先生。使用了几乎所有现有的病毒分离技术,接种了2500余只小鼠后,依然没能获得成功。就在研究所内众人都以为研究无望的时候,汤先生继续坚持病毒实验,并创新性地采用鸡卵黄囊作为接种胚,多次实验不同种类抗生素影响,最终在第八次实验中成功分离出世界上第一株沙眼病原体,汤先生命名为TE-8,在数次成功的分离实验之后,汤先生又命令助手将病原体接种进了自己的眼睛,进行人体实验,四十天里强忍病痛不接收治疗,从而彻底证实了研究的正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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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先生研究成果推动了世界范围的沙眼研究工作,他所发表的沙眼衣原体分离培养方法纷纷被世界各国所仿效,中国提供的沙眼衣原体TE55株,被用作国际标准参考株。汤先生的沙眼衣原体分离培养实验成功,被作为1958年世界医学界十大事件之一而载入世界科技史册。维基百科1958年科学领域全球范围内的重大发现和突破生物学类条目下仅有三项,其中就包括了汤先生发现沙眼衣原体,而另外两项分别是肌红蛋白的X-射线晶体结构和反转运酶的发现,而后两项研究的学者均获得了诺贝尔奖。

沙眼病原体的研究成果公布后,全世界范围内沙眼的治疗和预防水平迅速提高,沙眼也从令人束手无策的高危传染病,变成了可防可控的普通疾病,甚至于在二十一世纪即将结束的第一个二十年中,被人类彻底战胜征服。

1980年,国际眼科防治组织向中国眼科学会发函邀请汤先生参加在旧金山举行的第25届国际眼科学大会,并想要将汤先生的成果提名当年的诺贝尔医学奖。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助力人类战胜沙眼疾病的伟大科学家,却早已离开了人世,1958年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中,身为军阀女婿的汤先生被树立为反动典型,一身傲骨不堪折辱的他于9月30日凌晨在家中自尽。

科学史学家李约瑟在给中国卫生部的一封信中说:“在中国,他将永远不会被忘记。”

1992年邮电部在发行了一组《中国现代科学家》纪念邮票,其中一枚正是纪念汤先生的,浅粉色邮票,背景是国际沙眼防治协会追授的金质奖章,汤先生目光深邃,凝视着前方,眼中似有柔情和信仰,又好像藏着对科学研究的执着和家乡渌水河畔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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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坚定的爱国者,曾经距离诺贝尔医学奖最近的中国人,已然无法亲眼见证人类与沙眼疾病之间斗争的胜利,但驱散黑暗的利剑是他亲手铸造的,在黑暗的世界中行走的人类,用科学驱散黑暗,走向未来。黎明虽然静谧,可是黎明背后的故事却依旧可歌可泣。

这静悄悄的黎明,已然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