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算错了吗?——海森堡的原子弹悬案

历史是一个复杂系统,非线性的多维混沌远远超出人类的认知。

作为享有盛誉的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沃纳·卡尔·海森堡的一生经历了是非成败与荣辱曲折,这位德国人的故事,与20世纪初迅速发展的物理学,乃至与波澜壮阔的二战历史紧密相连。

不确定性原理事实上触及了微观世界的本质,

像量子隧穿、真空涨落等不可思议且应用广泛的效应,都可以从它推导出来

能够发现不确定性原理(旧译“测不准原理”),在微观领域撼动旧有的物质因果观念,并在弱冠之年自创矩阵力学,海森堡在物理学史上的宗师地位是确凿无疑的。但科学家无法回避自己的凡人属性,世人在敬佩之余,也难免对其在二战期间参与纳粹原子弹计划一事产生疑问。事实上,关于海森堡在研制原子弹过程中的角色,及其计算失误是否有意为之,是二战史上的重要谜团。

【一】

1938年哈恩发现了重核裂变,有别于人类史上任何一种常规兵器的核武器概念,自此横空出世。行动迅若雷霆的纳粹德国,立即上马了代号为“铀俱乐部”的研发项目,首要任务是研制原子弹,兼顾开发核反应堆,海森堡被任命为该项目的负责人。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却十分迟钝,三年后才成立了曼哈顿计划,一场看似不甚公平的军工追逐赛,自此开始。

但比赛结果再清楚不过,工业基础雄厚的德国,虽然在捷克斯洛伐克手握世界上最大的铀矿,在挪威拥有最先进的重水生产系统,但他们的原子弹迟迟不见踪影,兵败如山倒的希特勒最终饮弹自尽;而后发先至的美国,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两记重拳,以胜利者的身份结束了这场旷世之战。

代号为小男孩的原子弹,于1945年8月投向广岛

美国的原子弹计划虽然起步很晚,但在关键的步骤上全部走对了——原子弹的理论设计、核原料的提炼、反应堆及减速装置的建造、原子弹的最终制造。至于德国研制失败的原因,至少有一个方面与海森堡直接相关。可以确定的史实是,这位铀俱乐部的负责人在1942年向军方高层提供了错误的报告,认为制造原子弹需要天量的高浓度铀(他根据维持链式反应的最小半径得出这一数据是13吨)。搜罗如此多的铀原料是非常艰巨的工程,虽然德国短期内不大可能造出原子弹,但当时他们的研究仍处在世界领先的地位。考虑到海森堡的巨大声望和在原子弹计划中的领导身份,军方采信了他的说法,随后在战事收紧的背景下逐渐放弃了制造原子弹的计划。

在希特勒自杀后不久,盟军便来到海森堡家中,在友好的气氛中俘获了他。海森堡还颇有风度地介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并问那些大兵觉得德国的风景如何。他和其他几位物理学家旋即被送往英国软禁。不久,美国人在广岛投下了原子弹,这些人得知以后几乎难以置信,他们七嘴八舌的互相指责,以及对临界质量的重新推算过程,统统被窃听装置记录了下来。

极度震惊的海森堡,最初怀疑美国人是不是“投下了一整座核反应堆”,而事实是美国人只用了63.5千克的铀。重新推算过程表明 , 他在理论方面有几个低级的错误,例如忽略了中子扩散率,把链式反应的几何级数关系错估为等价关系,将反应最大半径混淆为最小半径。

1945年软禁科学家们的英国农场馆

另外必须指出,铀俱乐部对反应堆所需减速剂的取舍判断也出现了问题,认为反应堆必须使用重水,而美国实际上使用的只是廉价易得的石墨。同时,由于盟军采取了各种行之有效的阻止行动,德国的反应堆制造进展不佳,使得原子弹的理论设计缺乏数据支撑,这很可能导致海森堡较为谨慎地取了区间最大值。

迷雾中的摸索无疑是困难的,但无论如何,海森堡1942年向军方提供的极具误导性的报告路。尽管在事实上宣告失败,还被一起关押的同行怒斥为“二流货色”,但海森堡作为学界大牛,对本国物理领域的成就具有高度的自信自负,绝不愿承认德国人在理论造诣上技不如人。

从震惊中回过神后,海森堡等人赶紧起草了一份备忘录,声称德国科学家完全有能力造出原子弹,而且清楚可能引发的灾难后果,但出于对国家的服从义务,他们又不得不以一种矛盾的心理勉强工作,才使德国原子弹计划宣告失败。当然,他们也一直在研究能够和平利用核能的装置——核反应堆。这套说辞,使德国人既保全了学术上的颜面,还占据了道义上的制高点,可谓一举两得。

【二】

备忘录虽然把话说圆了,但窃听装置不会撒谎。从农场馆里的一系列反应来看,海森堡很有可能是真的算错了,而非有意为之。至于是否存在因道德审判而消极怠工等边缘行为,则永远无法得知。另外,根据与亲友的信件往来、他人的回忆口述,以及本人自传等多方印证,我们可以略微还原海森堡的心理活动。

玻尔写给海森堡的信,但此信最终未寄出。2002年由玻尔后人公开

可以肯定的是,海森堡是一个纯粹的爱国者,虽然对政治并不十分关心,但毫无疑问他具有一定的家国情怀。在内心当中,德意志这个概念像是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是自己脚下的祖国,德意志民族拥有的美丽的山川湖海;一是纳粹统治下的德国,试图用钢铁洪流征服世界,抚平一战战败的屈辱。也正是这样的家国情怀,使得自傲的他极力维护德国的学术声誉。

在风雨飘摇的战争时期,有数千名专家被迫离开德国,整个轴心国流失的诺贝尔奖得主就有27位。但海森堡不仅拒绝了加入美国国籍的提议,还婉拒了哥伦比亚大学和芝加哥大学的盛情邀请,坚持留在德国。依靠自己的学界声望,他确实有能力庇荫家人安全,甚至想保护同行。1941年他曾经去哥本哈根拜访玻尔,按照后来玻尔的回忆,海森堡当时声称德国能研制出原子弹,并确信德国能取得战争胜利,劝说玻尔采取合作态度。海森堡的自传也提到,“我诚恳地告诉玻尔,我和伊丽莎白不敢想象,孩子像我小时候一样饱受战争失败的折磨,我希望德国尽快获胜,我会全力以赴为国效力。”

海森堡与亦师亦友的玻尔

但如果据此认为海森堡是一个纳粹分子,是希特勒的追随者,那显然又是偏离事实的。科学从来不是政治的附庸,他的学者属性远远显著于他的政治相关属性。在留守德国的日子里,他不仅要应对学界同行的争论,还要应付一些人的政治攻讦,这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我们可以从蛛丝马迹中拼凑还原出海森堡对纳粹的态度——在学术会议上,他不允许与会者谈论政治,禁止发放纳粹传单;在盖世太保头子希姆莱的授意下,他曾经被党卫军抓去通宵审问,还被贴过同性恋标签;在哥廷根大学授课时,他对于课前大声向元首致意的纳粹礼十分敷衍,仅以含混不清的喉部咕哝代替;物理研究所所长斯塔克邀请他参与发布一份支持希特勒的宣言,被他严词拒绝……

【三】

不难看出,海森堡对国家的忠诚和热爱不容置疑,或许缺乏一些政治智慧,人情世故的应对能力也没那么高超,但他的爱国言行是从一而终的。一战的惨败给德意志带来了巨大的伤痛,自青年时代便目睹这份伤痛的海森堡,绝不想看到祖国再次战败。许多年后,有人向玻尔问起1941年那次谈话的内容,玻尔回道:“哎,随他去吧!战争期间,人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祖国。”

曼哈顿计划所在地——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

虽然海森堡重新成为了马克斯·普朗克学会物理研究所的所长,领导着战后德国物理学的重建。他费尽口舌,始终坚称自己的失误是有意为之,而且一些不利于海森堡的证据——例如玻尔的信札和英国农场馆里的窃听记录——在当时尚未披露,但与纳粹有关的政治色彩已经使海森堡的人格和声誉蒙上了阴影。1949年访问洛斯阿拉莫斯时,那里的科学家拒绝与他握手,因为他是“为希特勒制造原子弹的人”。这在海森堡看来是天大的委屈,他不敢相信,那些“实际上造出了原子弹的人”竟然拒绝与他握手!

如果说前半生是对宇宙原理的穷竭探索,那么一种浮士德式的自我观照、自我怀疑,则贯穿了海森堡的后半生。同为诺贝尔奖得主,他既不像功成名就的玻尔,心怀人类未来,声望达到顶峰。也不像狂热的化学家弗里茨哈珀,指导德军使用化学武器,为虎作伥。某种程度上来看,他更像是二者的矛盾结合体。出于对纳粹体制的反感,对国家山河的热爱,对战争机器的被迫服从,对物理圣殿的探索欲望,以上种种所引起的强烈情绪,似乎使海森堡受到了某种测不准原理的制约,在言行方面充满了歧义与折衷。

这就给后世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即便后人可以站在上帝视角,想对海森堡作出客观的回顾性评价依然困难重重。众说纷纭之下,有的作品像《比1000个太阳更亮》、《海森堡的战争》,通篇极力维护海森堡,将他拔高为机智与道义兼得的英雄人物;也有的像《海森堡与纳粹原子弹计划》那样,直斥海森堡的马后炮备忘录之虚伪,及其犯下低级失误之愚蠢。

在立场上受《海森堡的战争》影响极大的戏剧《哥本哈根》

该剧赋予了海森堡充分的辩解空间,戏剧冲突效果出色,席卷多项大奖

然而,对于裹挟于时代洪流中的他来说,既不应大肆批判也不应为其迂回辩护,充分还原史实将帮助我们较好地理解科学进步的本性,并且对国家公民和物理学家这两个身份标签,在一个狂热躁动的非理性时代中分别应满足的伦理要求,有着更充分的感悟。

同时,也不应夸大海森堡在二战史上的影响作用。作为纳粹整体失败的一个缩影,原子弹计划的失败不仅是决策的失误,更是人力物力财力和组织架构设计上的全方位落败,从这个角度来看,海森堡的计算失误——无论是他的主观故意,还是真的纰漏——都不会影响战争结果的最终走向。我们仅以简单粗暴的数字作对比,便可见端倪。

曼哈顿工程一共烧掉了20亿美元,折合50亿马克,约为现在的5000亿人民币;工程耗电量占据了全美发电量的25%;前后参与人数超过15000人。而纳粹的铀俱乐部,仅用了区区100万马克,而且在组织架构上各自为政、臃肿冗杂,使得工作效率远逊于他们的美国对手。如此巨大的落差之下,德国如果能赶在美国之前研制出原子弹,那可堪称科学史上的一大奇迹了。

【四】

科学的目标不仅在于求真探秘,更在于增进人类福祉。核武器造成了成千上万的无辜民众丧生,这是永远无法掩盖的污点。但另一方面,它却极大打击了法西斯主义这一对人类文明更大的威胁,促使二战戛然结束,随后成为各个军事强国之间互相忌惮的终极威慑力量,各方在博弈中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反而保证了世界的和平与安宁,在更漫长的时间尺度与更广阔的的空间范围内,避免了更多的生灵涂炭。

在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掣肘下,虽然也有古巴导弹危机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但那充其量只是狮子老虎在对峙时发出的怒吼,表面上风云变色、飞沙走石,然而双方都审时度势地保持住了理性与克制,整片丛林的和平依然如故。

古巴导弹危机期间,肯尼迪视察美国陆军,了解核武器部署情况

历史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系统,非线性的多维混沌远远超出人类的认知,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足以踩准时代的飘忽步点。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回望历史的脉络之余,尽量准确地把握零星枝蔓,还原出人物在敲打命运之门时的所思所想。如果奥本海默泉下有知,他或许会因清楚自己对世界和平的贡献而减轻自责;而海森堡——这位略显盲目的爱国者——也会满意于自己对纳粹原子弹计划的毫无贡献。

虽然时代背景造成了玻尔对海森堡的猜忌,双方的隔阂难以弥补,但海森堡却在1970年获得了玻尔国际奖章,该奖旨在表彰“在原子能和平利用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的科学家或工程师”,这一令人莞尔的黑色幽默,再次体现了这位量子力学巨匠的科学人生的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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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Heisenberg and the Nazi Atomic Bomb Project, 1939-1945: A Study in German Culture》(海森堡与纳粹原子弹计划,1939-1945:德国文化研究)

《Physics and Beyond》(物理和物理之外)沃纳·海森堡

《Uncertainty: The Life and Science of Werner Heisenberg》(不确定性:沃纳·海森堡的人生与科学)

《Hitler's Uranium Club: The Secret Recordings at Farm Hall》(希特勒的铀俱乐部:农庄馆里的秘密记录)

《沃纳·海森堡(为纪念海森堡百年诞辰而作)》 杨振宁  

《希特勒的“原子弹”》赖纳·卡尔施,海科·彼得曼,柏林洪堡大学

《我,海森堡》 张文卓,中科院物理研究所

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公开资料